马车还在路上,外间天已经阴下来。仿佛每走几步路,天光便暗沉几分。车轱辘嘟嘟前行着,约两刻钟,总算赶到山脚下的破庙。
七姑娘扶着春英下地,抬眼看这山寺,还真是破败不堪。
不见山门,亦没有大殿,更没见着牌匾,连个名儿都叫不出来。只得一间土坯的瓦房,孤零零立在土坡上。粱下支起两根朽了的廊柱,统共也就几丈见方的地儿,比阆苑的耳房还要狭小。左边屋檐塌了一角,墙面儿大片大片剥落着,露出里面堆砌的青砖碎石。
寺庙没有门,没遮没拦,一眼便能将里件陈设看个通透。当中挂着半幅灰蒙蒙的布帘,破了好大个窟窿。没有风,便这么死气沉沉悬在半空。看那垂挂的位置,之前该是庙里神像前明黄的幡子。只是日久褪了色,山里尘土重,再瞧不出本来面目。
庙里没见香案,早被人顺了去。年久失修,空荡荡,不见半分人气。衬着昏暗的天色,
四周伴着吱吱的虫鸣,显出几分凄清寒凉。
“这地方怎么能落脚?”五姑娘本就伤心一场,甫一到了穷乡僻壤,再看这么一间断瓦残垣的土房,还得歇里头,阴森森带着股霉味儿,立时嚷嚷起来,抚着脑门儿,浑身都泄了气。软软倚在辛枝身上,闭着眼,立在原地,再不肯挪步。
“小姐,这山神庙有些怕人。您瞧那屋顶,必是要漏雨的,还比不上一间寻常些的茅草房。”春英扶着七姑娘,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这样简陋的地方,之前还从没遇到过。四下里看一圈儿,发现地上有一个磨盘大小的石墩子。该是之前安放山神雕像的石头底座。
这样的山神庙,多是乡里人搭建,平日祈福求雨所用。可看这样子,怕是许久前就断了香火,难怪方圆几里地也见不着人烟。
众人聚在一处,庙里没法子安顿车马,只能牵了绳子,将车套在寺庙门前,唯独一截儿光秃秃的树桩上。
见五姑娘摇头,不肯进去,姜楠端正的脸上挟着股怒气,也没给她留脸,当着外人,拉下脸来厉声训人。
“这时候闹的什么劲儿?这地方,能寻到避雨的地儿已是不易。你若再挑三拣四,自去马车里待着。”一路就她事儿多,姜楠早失了耐性。
七姑娘一听便知要遭,依姜柔的性子,这般好强,当着外人跟前失了颜面,轻易不肯肯服软认错儿。
果然见她咬着下唇,眼看是要赌气往马车里去。七姑娘赶忙过去拽了人,挽着她往破庙里拽。一头对姜楠打眼色,叫他消消气。一头好言劝着姜柔,算是给她个台阶。
“车上哪里能待?过会儿若是风急雨大,再有个电闪雷鸣,那亮晃晃的霹雳,一眨眼,轰隆一声儿砸枯枝上,底下拴着的马匹,能不惊么?”
又抬手给她指指庙里右墙角那一块儿,使唤春英辛枝,去车里搬了杌凳下来。“诺,那处瞧着安妥,顶上瓦片遮得严实,地上除了生出几根杂草,还铺着几块碎了的石板。你我两个在那儿避一避,旁的哪些个漏雨,全是泥沙的地儿,留给两位哥哥跟几位兵爷去。”
如此好歹劝了姜柔进庙。五姑娘勉为其难,嫌弃捂着嘴儿,指尖点点地上几丛齐腿肚高的野草,叫辛枝徒手拔了,这才拢着裙裾坐下来,自顾闭眼不理人。
“小姐,奴婢也给您清一块儿地儿?”
七姑娘压下春英挽袖口的手,自个儿搬着杌凳坐下。冒头的杂草被凳子四脚压得弯了腰,哪里用得着那样费事儿。弯腰拔一根脚边的狗尾巴草,四下里驱赶扰人的蚊虫。
春英立在身后替她打扇子,眼角瞥见辛枝围着五姑娘忙前忙后。但见她从壶里倒了凉水,淋帕子上,伺候五姑娘净了面,又收拾物件放马车里去。春英垂眼再瞧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气定神闲,摇着狗尾巴花儿,手肘撑膝头,听几位爷说话呢。
姑娘们挑了右手边靠里的角落,几个爷们儿便聚在前头屋檐下。刚安置不久,便听头上噼里啪啦,豆大的雨水打在屋顶上,竟是一气儿下了个痛快。
盛夏的雨来得急,连着几日闷热难耐,一下起来,便是声势浩大,遮天的雨幕,一眼望不到边。
不知为何,每次落雨,她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人。许是第一次见他印象太过深刻,那人像融进了画里,四面的雨声都稀落了,唯独他,安安静静,撑伞抖一抖袍服,弯腰步出轿辇。
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与这样的人,牵扯上干系。
“小姐,五姑娘瞧着似有不妥。”春英这话将她唤醒,回头一看,果然见姜柔面色不好,正抚着心口,像是在平复胸口的闷气。
这厢动静惊动了众人,姜楠几步过来,摸摸五姑娘额头,竟是微微发了热。再看她神情恹恹的,胃里不舒坦,有气无力哀哀叫着头晕,便猜出大致是车里闷热,中了暑气。心头难免生出些悔意,原是她本就不安生,他不该冲她疾言厉色发脾气。
好在随行备着常用的药丸子,赶忙给人喂两粒下去,又在额头敷上沁凉的帕子,屋檐底下接的雨水,倒是方便。
这头五姑娘靠着辛枝,好容易闭眼歇了。道上突然传来渐进的马蹄声,来得近了,才看清竟是一行五六人,个个头上带着斗笠,肩上搭了披风,疾驰而来。当先那人骑在马上,像是忽而发现了道旁的破庙,一挥手,“吁”的停马声此起彼伏。
因着雨大,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回头吩咐几声,脚后跟儿一碰,驾着马往庙门口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只抬手扶起斗笠,露出一张四方脸,下巴续着浓密的虬髯。这样的打扮,往往不好辨别年岁。
这人高高骑在马上,拱手施了礼,扬声道,“诸位可能行个方便,容我等进来暂且一避?雨停了即刻便走,绝不与诸位多添麻烦。”勒马来回踱步,不时朝来时的方向回头张望。
这是人家客气,守着先来后到的理儿。他们这一行,能做主的,年岁最大便是大爷姜楠。即便如此,在这人跟前恐怕也是后生晚辈,自然没有不应的。
那人客气谢过,调转马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便见山坡下那伙人下了马。庙门口唯一的树桩栓了马车,他几人只得将马套在离破庙稍微远些的老树枝桠上。
半道遇上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二爷姜昱带着人,隐隐护在两位姑娘身前。七姑娘身子躲在后边儿,只探出个脑袋,无声张望。手上把着春英递来的团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眸子,很是无害。不仔细瞧,绝难发现其中掩藏的精芒。
番外——此生已过(1)
弘业二年,江阴侯府后院。
“侯爷,侧夫人胎位不正,难产已是在所难免。您看,可能允了那稳婆用些助产的良药?”陪在江阴侯身后的正室夫人覃氏,捏着帕子一脸担忧。
贺帧立在蓝底碎花的帷帐外,木着张脸,抬手拢一拢肩头的大氅。时已入冬,燕京霜寒,加之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场雪,便是添了炭盆,也压不住屋里的干冷。
目光落在厚棉垂帐上,听见里头吵杂的惊呼,唯独缺了她的声响。他掩在袍服下的手,握拳微微有些颤抖。
多久没进她的院子?上次因她还留着那人给的物件,他大发雷霆,将她跟前人全数让覃氏换过,再禁足半年。这之后,心里像是梗了一根刺,从此见了她,那刺一碰就痛,索性也就避着,再不肯亲近。
若非去岁生辰宴上饮多了酒,脚下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大半夜里闯进她院子,半是清醒强了她,如今他也不会站在产房外,得了她难产的消息。
“再去宫里催催张太医。用药暂且缓一缓。”自她有了身孕,他便多留了心。张太医替她看平安脉过后,他亲自请了人进书房。自然也就问出些其中的门道。
那助产药,于产妇大有亏损,易诱发血崩。若非必要,还是她身子更要紧。
覃氏被驳了话,也不生怒,面不改色点一点头,也就耐心陪他侯着。屋里那姜氏原是丞相顾衍的姬妾,并不十分得宠。后因容色好,在酒宴上被侯爷看中,那位也就顺手推舟,做了这人情。
自进了侯府,姜氏极少出院门。听说起初与侯爷并不和睦。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元赏灯过后,两人竟慢慢亲近起来,日复一日,渐入了佳境。
侯爷生性****,侯府女人从没有少过。她冷眼看着,姜氏这样懦弱的性情,也不知如何就得了侯爷喜欢,竟为了她,渐渐冷落整个后宅,弄得那些个平日雨露均沾的,人人憋着股气儿,怨声载道。
本以为姜氏从此得势,扶摇直上。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司家的郡主,即便已经风风光光嫁进相府,做了燕京城里人人羡慕的丞相夫人,也能轻而易举牵动侯爷的心。
新君继位,顾氏事败,几大世家处处被惠王打压。早在惠王登基前,这位皇三子与其背后站着的太尉府巍氏,便与世家势不两立。若非前些年江阴侯府改投公子成门下,如今也难保得周全。
覃氏心绪翻涌,偷偷看一眼背对她笔挺站着的男人,眼底带着淡淡的仰慕。当年便是因了这位****不羁的新任江阴侯,不顾外间骂名嘲讽,特立独行,带着全族,在太子如日中天之时,另投公子成效忠。这才有了在众世家末路之时,独善其身的侯府贺氏。而侯爷也早成了惠王最倚重的内廷首辅。事过境迁,直至今日,多少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江阴侯贺帧,面上惜花****,内里却是自有成算,好深的城府!
覃氏拨弄着腕间的手钏,眼睛往帐子上瞄一眼,借着吃茶,掩了嘴角勾起的讥诮。
姜氏得宠又如何?遇上个不要脸的女人半道与侯爷纠缠不休,最后也落得一夕失宠,真真可怜。
正对那相府夫人满心厌恶,便见侯爷身边老仆进来。手上比划一通,她是不能全然瞧明白,可那手势里头有个叫她狠狠记到心里去的,指代的便是那幼安郡主。今儿又见一回,覃氏抿着唇,手中的茶盏不慎洒出些茶汤,烫了她手背。
这两年,顾氏处处被惠王打压,那女人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借着侯爷对她余情未了,千方百计使花招,为的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便是贪图富贵,舍不得与顾氏陪葬。
丞相夫人这样舍得下脸面,难怪外间传言,相府夫妻两个早已貌合神离,丞相顾衍更下令不许司氏探看一双子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覃氏端着大度的架子,自有一番沉稳。不管是产房里头那个鬼门关里闯荡的,或是外头不守妇道,满心满眼贪慕虚荣的女人,她一个也不待见。管她两人死活。
贺帧阴沉着脸,那人竟不顾幼安死活,任她在宫中被王后的人带走?默然静立许久,眉头紧蹙着,招屋里接生的稳婆出来问话。“里头情形如何?还需等待多长时日?”
那婆子来不及净手,十根指头满满沾了血,差事出了差错,也就格外担惊受怕。“回侯爷的话,侧夫人难产,性命无忧,只是怕是有些时候要等。之前有妇人遇上同样的情形,拖延上三五个时辰也是有的。若然您忧心侧夫人肚子里子嗣,莫不然,给喂了药下去催一催?”
男子俊朗的面庞倏然冷下来,眸光扫过那婆子,语气森寒。“不到万不得已,若敢欺上瞒下擅自用药,当心尔等狗命。”
底下人的心思如何,他岂会不知?以为姜氏失宠,一心只惦记她肚子里那个。他迈步走到帷帐前,犹豫许久,终是隔着帘子冲里间柔声道,“阿瑗,宫中有事急召,你切记撑住。我去去便回。”
眼睛盯着幕帘,没听她答话,他心头一紧。眼梢瞥见叉手侍立身畔的老仆,终究稳了稳心神,异常温和好言哄她,“阿瑗,安心等我回来。日后你我两个,并着小儿,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再不会有人出来打搅。”说罢掸一掸衣袍,流连看一眼,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出了门。
等到门帘晃悠悠落下,覃氏强忍的心火再是按捺不住。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他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又置她这明媒正娶的侯夫人于何地?
他前半生的爱恋给了那幼安,后半辈子,心里又存了个姜媛。
覃氏两手扣着扶椅,一脸木噔,眼底透着浓浓颓丧。
内室之中,侧夫人姜氏紧紧咬着木塞,听他脚步声远去,身下的痛,远不及心里仿若被人一刀刀凌迟。宫中急召,他用这借口,多少次从她身边掉头离去?
如今她拼命为他诞下子嗣,在他眼中,依旧及不上那女人重要。眼角有泪划过,脸上一片死寂,缓缓闭了眼。
她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前一个将她拱手于人,后头这一个,因着昔日旧情,缕缕将她弃之不顾。
那个女人的命真好,嫁了她心爱之人,又牵绊着她夫君的心。
身下本该是钻心的痛,可她身心俱疲,只觉有股凉气徐徐窜起来,绕着四肢百骸,将她往冰寒不见一丝暖意的漩涡里,沉沉往下拽。
“侧夫人?”见榻上那位似要昏厥,两个稳婆相顾骇然,赶忙叫人到外头寻夫人讨主意。这催生的药不能用,吊命的,总还是能灌下去。
低垂着眼睑,覃氏抱着手炉,慢步来到只支起条缝的东窗前。眯眼看着外头下了一夜的雪渐渐停歇,日头露了脸,院子里铺了一地的雪,映着天光亮闪闪,晃得扎人眼。
好好过日子么?她又何尝不想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从毛裘手围子里抽出一只手来,亲自动手合上东窗的窗屉。那一丝透气儿的细缝,严严实实给捂住了。连带雪后放晴的天色,也给一并隔绝在窗外。
覃氏抱着手炉,半回转过身,蛾眉轻蹙,冲那出来请示的丫头摇了摇头。“侯爷离去前再三嘱咐,这药,是用不得的。”
话音又轻又柔,盘亘在这屋里,旦夕间便夺了条人命。
番外——此生已过(2)
“娘娘,您为何轻易就放了那贱妇?江阴侯嘴上说是奉王命而来,还不知能不能当真。”王后跟前掌宫女官带着丝不甘,不解这位历来手段凌厉的,为何容得下侯爷只知会一声,便带了人离去。
惠王王后巍氏,生来一副富贵样貌,并不美艳,却格外庄重。高挑起涂了丹寇的尾指,面色全是不以为意。“你还真以为君上稀罕她不成?不过看在她是相爷的女人,与那位赌一口气罢了。”
说罢脚尖碰碰榻下懒懒蹲着的碧眼猫咪,拿起案上搁着的羽毛杆子,点点它鼻头,冲它逗弄一番。眼见那猫咪炸了毛,龇牙咧嘴,蠢笨在地上绕着圈子,围着绑了羽毛那一头接连扑腾,巍氏支肘倚在榻上,很是满足,轻笑出声。
“幼安心大,被满眼的荣华蒙了心。既是她心头有鬼,走了歪门邪道,今日震慑她一回,日后拿捏起来,还不跟这猫咪似的听话。你说是与不是?”
迎着她眼底不加掩饰的嘲讽,那女官连忙堆起个笑容,句句都是附和逢迎。
朝阳殿外,贺帧阔步走在前头,相府夫人司氏拎着华服裙裾,紧紧跟着他步子,娇艳的脸上尚带着抹惊悸,显是后怕不已。
两人出了中宫,一路穿过夹道,司氏咬牙小跑几步追上去,伸手拽一拽他因着走得太急,兜了风,猎猎招展的袖袍。
“适之,您缓一缓步子,等我一等。”清脆的声调,是他惯来喜欢的套路。
贺帧脚下一顿,自她手里抽出袍服袖口,面上露出不赞同。“丞相夫人难得不知,这般称呼大为不妥?夫人如今已是安然无恙,在下府上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见他真个儿要走,就要这么孤零零抛下她在这甬道上,她心慌带着哭腔,一把拽住他腰间佩绶,握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你怎能独留我一人在此?尚未出宫,若是王后又派人捉我回去,那该如何是好?”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总有几分韵致,难免让人软了心肠。
他凝眉看她许久,末了,放缓些步子,在宫门口等上片刻,叫人去给她抬了软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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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氏一脸柔顺,在他身后乖巧立着。美艳的面庞,娇嫩仿若韶华女子,不负昔日燕京第一美人的赞誉。
“侯爷这样急,府上可是有急事?”他不许她在外头唤他表字,她便改了口吻,都依了他。
他负手漠然,一声不吭。她委屈垂下头,两手倒扣着,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底许多思量。
还没等来轿辇,却见他身前随扈,一手把着腰间的刀柄,疾跑着向这处奔来。
“侯爷,侧夫人危急,夫人传信,请您尽快回府。”
方才还沉静的男人面色大变,撩起袍服,头也没回便往宫外大步而去。
司氏心下一跳,原来叫他紧张挂心的,竟是那侧夫人姜氏。想起那女人,她浑身不自在。即便顾衍早年将她拱手送了人,可听说后来她过得很不错,这叫她如何甘愿?没有哪个女人,会希望自己夫君以前的女人,过上比自己舒坦的日子。
于是急急出声,抱着她都想不明白的用意,只想绊住他脚步。“侯爷!”清脆的语调高高扬起,带着哭腔,怔怔看着他,手足无措。
可那人像是入了魔,扔下句令她惊痛的话,带着那随侍打马疾驰而去。上马时候,竟险些没踩稳马蹬子,打了个踉跄,被身后仆从搀扶一把,这才狠狠一鞭子挥下去,冲出宫外的廊道,一头闯入了闹市。
眼睁睁看他惊得长街一片狼藉,她心里像是空了一角,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如此绝情待她。
“与她再无瓜葛”“日后莫要相见”,每回想一次,她心头就跟割肉似的疼。难道再亲厚的情谊,也抵不过时间的碾磨?
他是如此,那人,更是如此!
抚着心口,司氏望着掖庭外墙上高高挑起的飞檐,顶上透出大片通红明艳的霞光,一点儿觉不出暖意,只觉那日头,只照在旁人头顶上,与她半分也不相干。
弘业三年春,难产产下个死婴,又熬了一冬的侯府侧夫人姜氏,在充满汤药味儿的寝居内,眼里带着空明的笑,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江阴侯贺帧披散着发髻,眼眶里密布血丝,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狰狞从屋里出来。之后片刻不留,驱马硬闯相府。真见到那人摆了张藤椅在院子里得闲翻书,见他到来,不过平静抬了眼,贺帧忽而觉得丧气,迳自拣了树下春凳落了坐。
“她去了。”带着深沉的伤痛,男人嗓音低哑,在故人面前,终究露出化不开的凄然。“临去前,她只道来世再不相见。又央我看在昔日情面上,好歹给你留一条活路。”
说罢闷笑出声,仰着脖子,眼里蒙了薄薄水光。“你顾衍不要的女人,到头来,死心塌地还牵挂你性命。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我贺帧要她何用?”
对面那人总算有了些别的反应。面上有刹那惊愕,之后蹙眉回想。
姜氏……他已记不得她的面目。只记得那女子心慕于他,样貌身段俱是不差。
那年他弱冠,偶有一次去泰隆查案,应邀去了姜家做客。好似有一女子,怯生生探头看他,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涨红着脸,细声向他问好。
这般神情他早已厌倦。京里多的是贵女欢喜他的容貌,不缺她一个。
后来姜家大房闹出事端,私底下将她说给新上任的冀州巡察使为妾。靠着新巴结的靠山,折了大半家财,总算逃过一劫。
彼时他恰巧在冀州,闹市之上碰上一身喜服仓皇逃婚的女子。她如无头苍蝇般绊倒在他脚下,若非他下令喝止,周准一枪已刺穿她喉咙。
她抬眼见是他,眼里铺天盖地全是欢喜。带着股决然的意味,求他收她做婢子。而他早已不记得她是何人。
许是见她样貌不赖,许是对她眼底生出的绝决起了丝兴致,他随手拣了她回去,从此她便是他后院再寻常不过一美姬。
再之后,新鲜劲儿过去,腻味将她转手送人。他依从族中安排,迎取幼安为妻;而她嫁进侯府,做了贺帧的侧室。此后陌路,再无牵扯。
顾氏有今日,他早已料到。幼安暗地里一应作为,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对那女人无心,由她自生自灭。
只是没想到,顾氏危难之际,竟还有个女人临死前替他向贺帧求情?!
顾衍目色沉了沉,怪那女人无端插手他私事。可他冷硬了太久的心,终究因她起了丝波澜。
“你也知道她的好是不是?”形容邋遢的男人歪斜站起身,没了来时的戾气,浑身包裹在浓浓的痛悔里。
“也好,也好。你自有你的谋算。顾氏如何,你早已被凉了心,近些年对族里撒手不管。如今又赋闲在家,借势远离朝堂。你声望犹在,惠王心头到底还存了顾忌,一时半会儿也拿你没撤,更用不着她来替你操心。如此我也不算连她最后的心愿也辜负了去。”
言罢抹一把脸,一脸的胡渣,他也不在意。就这么一步步逶迤去得远了。恨那女人绝情至此,却又对她撂不去手。说是不要她了,可心心念念,还是要葬了她进贺家的祖坟。
院子里细风卷了书页,一身素袍躺在藤椅中的男子,指尖轻轻压一压页脚,凝着目色,心头淡淡萦绕着几分说不出的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