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送那人出门,之后拾掇一番,七姑娘便抱着诜哥儿,到许氏屋里小坐了会儿。 近午时回来,不料竟在西山居门外,撞见正巧等得不耐烦的顾熵。
七姑娘只见这位顾家四爷背着手,埋头在她院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动。许是等得久了,性暴躁,一脚将道旁的小石儿踢开,冲杵在他身后,摄于他威风不敢吱声儿的侍人喝到,“再去里头问问,那女人临去前,可确是说了,要回房用饭?”
说罢骂骂咧咧,嘀咕着抬头瞅瞅天色,越发觉得肚饿了。
看顾熵犹豫着,想走却又不甘心的模样,七姑娘好笑弯一弯嘴角,拦下春英,远远打个招呼。
“四弟来了?可是来寻世?”款步行至顾熵跟前站定,七姑娘这才发觉,也就几月的工夫,眼前这少年,个头儿已又窜了一大截儿,几乎齐她眉毛高了。
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从背后冒出来,顾熵又埋着头,被她这么一惊吓,顾四爷兔似的蹦离两步。回头见她笑意盈盈,身后还跟着一众仆妇婢,顾熵深感丢了人,鼓着眼睛瞪她一眼,重重哼一声。
“谁说我是来寻阿兄,爷是来寻你。”
对那人自称是“我”,换了她,见风使舵成了“爷”。
七姑娘只当没听出这里头的差别来,好脾气冲他点点头,越过他,邀他进门。“如此,天儿热,四弟不妨到屋里坐坐。”
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对顾熵这别扭的性,七姑娘可从没打算一味谦让。
就这么叫人抛在身后,顾四爷愣了愣。仿佛又回到当日他与燚哥儿起了冲突那一幕。彼时也正是她,浅笑嫣然带了燚哥儿走。走得那般从容有理,独独抛下他,就仿佛她从头到尾,关心的只是燚哥儿。而他,她是连说教都懒得花心思。
七姑娘的息事宁人,在被人恭维惯了的顾熵眼里,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慢无礼。无异是瞧不起他。
如今又被她撇在身后,再吃了一回冷落,顾四爷横眉冷目,想骂人,可怪异的,不知为何,只看着她远远比不得他父亲那些个姬妾婀娜多姿,妩媚妖娆的背影,他眼珠盯在她略显娇小,却笔直端正的脊梁。赌气的话默默咽回去,别开脸,莫名有些底气不足。
分明是那样一双温和安静的眼睛,为何看着他,却会叫他生出自惭形秽来?
顾四爷暗骂声见鬼,心头赌气,脚下却乖乖跟着。
进了花厅,真真坐下来,隔着条几,与她面对面了,顾熵在外间早积攒的火气,这才泄愤般冲口而出。
“谁稀罕你送礼。那破弓爷不要,你拿回去!”烦躁挥挥手,叫人捧了装弓箭的匣上来,总算道明了来意。
早看见侍人手中那物,七姑娘也不动气。毕竟她差人送去的时候,虽借用了那人的名头,跑腿儿的却是她跟前的婢。
明眼人一看便知,赠弓的主意,十有八九,是她吹的枕边风。
见顾熵一副退了礼,急着走人的样,七姑娘眼底眸光一闪,摇摇团扇,慢条斯理道,“四弟既明说了不喜……春英。”
说着便要春英接过手,干脆利落到直叫顾熵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在他想来,她不是该好声儿好气儿的哄他,劝他收下吗?就如他生母曹氏,他说了夫人给的丫头生得不讨喜,他要撵人出去。曹氏便拉了他手,生怕他脾气上来,一脚踹在那婢心窝,闹出人命来。好说歹说,对他又劝又哄,更许他少写几页功课,方才将他安抚下来。
相比起曹氏与屋里一干伺候的人,便是身为一家之主的赵国公,也没有哪个,如她一般,丁点儿不顺从他性。
本欲抬腿走人,打算报复般昂离去的顾四爷,如今哪儿还记得较劲儿一说,只僵直坐着,颇有些下不来台。
眼角瞥一瞥已然到了春英手上的木匣,顾熵抿唇,脸色难看。只觉今儿这趟就不该来。他这厢敲锣打鼓,来势汹汹,哪知人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轻描淡写接了招,倒衬他心胸狭隘,无理取闹了。
春英余光瞟见顾四爷脸上,乌云一般黑压压的面色,暗叹一声,心里不由觉着他可怜。
这顾四爷虽跋扈了些,可到底是男,比不得女儿家牙尖嘴利,什么明嘲暗讽,锥心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她家姑娘在老宅那会儿,上头有老压着,底下有看老颜色,捧高踩低的,拿姑娘的断掌说事儿,恶意中伤人。
那会儿姜春、姜柔几个姑娘,仗老的势,没少为难姑娘。
可结果呢?
春英抱着匣,规规矩矩立在七姑娘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等到顾四爷发发气气,跺脚走人,春英弯腰问自家主,“您就这般任四爷走了?那您之前的用心,岂不白费了么?”
七姑娘手腕慢悠悠的转动,美人扇正反两面儿,交替在她指尖打着旋儿。丝丝缕缕,暗香浮动。
“匣搁那儿,不出两月,他自会主动登门讨要。”
这事儿也就没在那人面前,再去提起。
果不其然,八月末,府中进了几匹好马。大管事许德顺请四爷与燚哥儿到马厩挑马,只道是世有命,会择日教他二人骑射。若是两人用心习练,开年春,便准他二人同各府弟一道,带上随扈,到京郊围场狩猎。
燚哥儿当即欢呼出声,小跑着奔到几匹被拴在横梁上的小马驹前,逮着个养马的侍人,兴致勃勃讨教起来。
只留下顾熵,袖口底下,紧紧握拳,眼底隐隐浮现出一抹悔意。
同时也奇怪,听大管事这口气,那妇人似不曾在世跟前告他无礼之状?
顾熵心里有事,回头私下叫人买了张弓回来。真上了手,这才发觉,那弓骨架重不说,且弓弦强韧生硬,他使足了吃奶的劲儿,也不过勉强拉开分。
于是趁那人不在,七姑娘第二回在自个儿屋里等到顾熵前来,便听顾四爷支支吾吾好半天,张嘴却是向她打听,上回她赠他的小弓,何处寻的工匠。
七姑娘眼底闪过丝笑意。抱着诜哥儿,任由刚满了八月的小儿,在她膝上活蹦乱跳的踩踏,锻炼腿劲儿。
歪着头,假作回想状,“四弟突然这么一问,妾身却是记不得了。”夹着咯吱窝将诜哥儿提了提,微微带了分歉意。“平日都围着他转呢,小儿淘气,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旁的些许小事,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
以为她是以牙还牙,还记着他上回的冒犯。顾熵拉着脸,想拂袖走人,却又舍不得那人亲自教导,准他出门游猎的机会。
正涨红了脸,心想不如先服个软,嘴上道了歉,往后再想法讨回来不迟。
便听那人道,“之前那弓,妾身还收捡着。做工虽粗糙,若是四弟有急用,你看可否先凑合着,救救急?”
心知他来意,打听匠人,不过是如他这般年岁的少年人,一时放不下脸面的幌。实则投石问,醉翁之意不在酒。
七姑娘顺水推舟,也不把人逼得无而退。凡事留两分余地,低头逗诜哥儿,顺带等他回话。
春英在门外埋头做针线,听姑娘与四爷厅里一席话。心里默默数数。
一,二……刚数到六,便听四爷声若蚊蝇,趁端茶那一低头的工夫,快应了声“善。”
之后四爷在春英略显惊愕的目光中,匆匆带着抱了匣的侍人自门前离去。那样,怎么看,怎么有种落荒而逃的不自在。
七姑娘望见顾熵疾走的背影,温婉的眸中,隐约蕴着通透人心的精明。
那头顾熵大步出了西山居院门,紧走几步,忽而转身回望。心里有陌生的情绪在滋长。
几番接触下来,顾熵非蠢人,大致有些明白,这妇人如此待他,不过是她堂堂正正,行得正,坐得直。
她对他既无需像下仆一般,事事讨好;亦无需像他生母曹氏那般,饶是关爱他,却免不了念及他生而为男,后半生需依仗他养老这层,对他或多或少,有所图谋。
顾熵扭头,再看一眼侍人怀中的酱紫木匣,无声咕哝:她,好似也不那般令人生厌。
此事了结,晚间她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说与那人知晓。
“四弟虽行事蛮横,骨里却没坏到无药可救。与其疾言厉色的说教,不若大方直白相待,令他慢慢儿领会惭愧的道理。古人言,知耻而后勇。他几番在妾身面前,几近无言以对,想是开了个好头。”
她懒懒趴在他怀里,因着入暑帐里闷热,小脚偷偷探出去,撩起被扇风。
他垂眸,深深睨她一眼。腿伸过去,牢牢治住她不老实的脚丫。挑眉反问,“这道理放阿瑗身上,得用否?”
御医几番叮嘱,她产后需调养,不宜贪凉。他好言说教,她屡教不改。
没想这话突然扯到她头上,心虚犯了错儿的七姑娘讪讪闭了嘴,乖乖卧在他胸膛。
“此刻阿瑗可是如你先前所言,‘无言以对,知耻而惭愧’?”
他话里带着调侃,拿她的话堵她。她磨磨牙,拨开他襟口,作势咬他脖,暗骂一句: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