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谢格拉德,匈牙利
今年的春天既漫长又短暂,等春天结束的时候,匈牙利国王的儿子已经放下了他的小脑袋,永远睡着了。
伊丽莎白的心就像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一样,但在她死去的第二个孩子面前,这位钢铁般的王后也没有丝毫软弱的迹象。
然而查理却早已面目全非了,他的皮肤灰暗,他的脸皮拉长凹陷,他的眼睛嵌在了黑暗的眼窝里。
仅仅几个月前还觉得自己生活在最成功最伟大的时代的国王,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苍白的幽灵,那个勇敢果断,永不言败的查理·罗贝尔已成了一个微弱的影子。
悲伤如绝症般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每个人都理解他的痛苦,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国王一直在被同样的疾病折磨着,但同时,也没有人能治愈他的痛苦。
安茹家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一个王朝会在他的治下崛起又破灭,然后开启下一个乱世吗?
没有人会怀念过去的日子,大多数人都清楚地记得王国在空位时期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折磨。
在那些年里,他们的家园处于毁灭的边缘,贵族们各自割据一方,随心所欲地背叛着他们的君主,在各个行省当着小国王,中央政权也不复存在。
寡头省主们拥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可以发动战争,强夺领土,从不被惩罚,因为王位的宣称者们在自己的纷争中都自顾不暇。
焚烧教堂和亵渎圣地的行为屡见不鲜,即使是上帝的殿堂也不再是避难港湾。强盗流氓拦截旅行者们,用着最荒唐的借口让他们交钱,让出行也变得有生命危险。
对外的贸易停止,邻国们开始虎视眈眈,想要看看这圣伊什特万的王国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崩塌,被时间之风吹进历史。
查理·安茹经历了那个血腥的十年,并且顶着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逆风前进,他不想让他的王国再出现那样的黑暗时代。
回想自己全是战争与夺权的年轻岁月,他自己也一直不明白他永不放弃的决心和力量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十三岁时就有了雄心勃勃的计划,他一直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所赢得的每一场战斗,制定的每一项新法律都是为了他伟大的人生目标,他就像是在耐心地搭建着一座新的巨大城堡,一块砖接着一块砖。
然而,如果没有继承人来继承他的意志,那么他所有的努力都将毫无意义。如果没有合法继承人,他搭建的城堡将会没有砖头,只剩砂浆,然后分崩离析,将所有人都埋在下面。
如果卡曼继位成为国王,他将永远不会被部分贵族们接受,因为无论他是个多么强大的国王,他终究只是一个私生子,是在罪恶之中孕育的胚胎,不配得到圣冠的青睐。
当然,也会有贵族支持他,然后王国将会迎来一场新的内战。那时候贵族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分裂成多个派系,其中不少人还会从外族邀请王位的宣传者。
即便是碎片状态下的匈牙利王国也是一份足够让野心家们动心的奖励,就算代价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他们也在所不辞。大家族的领主们会抛下各自的尊严,成为这卑劣赌局中的一个玩家。
如果支离破碎的匈牙利的价值就有这么高,查理不敢想象在他死后会有多少人觊觎他的王国。
但无论他有多么痛苦,这位从小就一直在路上奔波的统治者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在短暂的哀悼之后就离开了孤独的寝宫和他夜里黑暗的思绪。
在圣约翰月(6月)的第五天,也就是小查理的葬礼后不久,国王便启程前往蒂米什瓦拉,他在那里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只是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骑着他那匹健壮的骏马旅行,而是把自己藏在了马车里,不让他人窥探。
深红色的厚重天鹅绒窗帘挡住了夏日欢快的阳光,平日里总是用敏锐目光扫视着王国的查理现在无意欣赏风景。
他们刚出发,国王就命令安塔尔·巴托和他一起坐上马车,让他把马拴在侍从西蒙的马上。百合花骑士以为查理想要和他谈点重要的事情,但在旅途的头几个小时里,国王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后仿佛是从沉睡中醒来一样,查理用一种沉闷悠远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一直都在为战争做着准备,自从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已经开始了。虽然我有时并不知道怎么赢得胜利,但到最后,没有人能阻挡我。
他们从来不想让我成为匈牙利的国王,而我却让他们给我加冕了三次。我无法彻底击败活着的马泰·查克,所以我在他死后征服了他的所有领土。
可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命运……又怎么取胜……它不怕利剑,不怕我的五万大军,就算我打开国库,赠与土地、矿产、城堡和村庄也无济于事……
在神父们的敦促下,我恢复了教会的权利,但我的小儿子还是死了,看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无法战胜的敌人。”
坐在他对面的安塔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在软垫座位上蠕动着。
他为什么要邀请我进来呢?骑士有些郁闷地沉思着,就因为我的孩子也死了吗?他想让我对他说什么呢?这只会让我们俩的心情都更加糟糕……
“你就什么都不打算说吗?”国王问道。
骑士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陛下,我很难用语言来减轻你的痛苦……”
“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查理问了安塔尔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骑士不想继续待在马车里了,这个问题让他非常不适,但他又必须得说些什么。
“你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安塔尔最后回答道。
国王苦涩地皱了皱眉头,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哼。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感觉我全身上下都在老去,我已经结了四次婚,却依然没有一个可以继承我王位的合法儿子,”查理说,“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一个可怕,但是又合理的想法,我可能是被诅咒了。”
“不要这样想,陛下!”安塔尔试图让查理平静下来,但并没有用。
“你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我了,”国王继续说道,“你见证了我的崛起,知道我犯下的许多恐怖罪行,或是奉着我的命令去执行了它们……
在我统治期间流过的鲜血可以填满干涸的海底,而且还不是任何血,而是……你懂的……”
安塔尔当然明白,他明白得很。作为一个年轻的骑士,最让他痛心的便是这个事情,他的祖先保护他们的信仰与王国免受外敌侵害,而他却不得不屠杀自己的人民。
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罪恶,就像查理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先用鲜血浇灌田地,才会让金百合原地发芽,他说得没错。
也许他指的是拉斯洛?他想起了他在萨格勒布是怎么样狠心地要求我杀害我儿时朋友的?
“我让一个王国的人民彼此敌对,”国王阴沉地说,“我让兄弟父子相残……如果我因为这个而受到诅咒,那么我可能并不冤枉。”
“在你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自相残杀了,你做了你必须要做的事。”百合花骑士说,“看看这个王国在你的统治下变得多么繁荣,
你建造了一个帝国,如果不是你,手足相残仍会继续,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兄弟们并肩作战,儿子们追随着他们父亲的脚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查理仿佛没有听到安塔尔刚才的话,“也许上帝惩罚我是因为我杀了安德烈……”他自言自语道,“阿尔帕德的最后血脉……”
安塔尔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国王。
“你在说什么呢,陛下?”他惊讶地问,“安德烈国王是自然死亡的。”
“当然,”查理无力地咳嗽了一声,“我差点忘了……对了,你知道我祖母最近去世了吗?”
“我听说了,陛下,”安塔尔点了点头,希望能将谈话引到另一个方向,“请节哀顺变。”
“玛丽亚,那不勒斯的老王后,伊什特万五世的女儿,库曼人拉斯洛四世的姐姐,”国王喃喃自语,仿佛马车内只有他一人,“她几乎比她身边的任何人都长寿,有些人甚至说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死。
但她已经看过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无法带着这些负担继续活下去了。她的儿子带着毒药上路,但没达到目的地时就已病死。
然后下毒的任务就落在了她孙子的身上,当时我还太年轻了,也没法接近安德烈,不过我还是成了这场暗杀行动的工具……”
安塔尔困惑地坐在昏暗的车厢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想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听国王在说些什么。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奇的人,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事情的真相。但他也明白,有些真相他并不想知道。
查理为了减轻自己灵魂深处的痛苦而向安塔尔坦白的这一切太过沉重阴森,骑士竟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恐惧,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他听到的是多么危险敏感的东西。
安塔尔根本不想去了解王者之间的权力游戏,更不想知道最后一个阿尔帕德的血脉是怎么死的,又是经谁之手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德烈死后的二十二年以来,怀疑的声音其实从未停过,人们说安德烈在抓捕查理·罗贝尔的途中死亡很蹊跷,正值壮年的他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呢?
不过听人窃窃私语是一回事,被迫聆听国王的忏悔则是另一回事。
最后,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安塔尔用手重重地敲了车厢顶三下,让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查理惊讶地问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里面吗?”
“你已经很累了,陛下,”安塔尔故作平静地说道,“请休息吧,不要担心,我会骑在你身边的,在我们安全到达蒂米什瓦拉之前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到你。”
国王沮丧地点了点头,允许骑士离开,安塔尔如释重负地从西蒙手中接过缰绳,在马背上度过了余下的旅程。
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他紧握着缰绳的手从未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