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交代了谢处耘,等到隔日被郭保吉叫去的时候,因被问及可有什么旁的人举荐,半点也不避讳,径自提了谢图。
“……是宣县押司谢善的儿子,平日里做事虽然称不上十分能干,可他爹谢押司却是个有能耐的,有其父在后头帮衬,能省不少力气,不若遣他去做采买。”
郭保吉任官多年,自然知道在州县当中想要做事,不但要“斗吏”,还要“用吏”,如果一味防著,没有那等积年老吏的相助,必定会束手束脚,便点了点头,允诺道:“既是你保举,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继安又道:“不过这谢图却有一桩毛病——其人手脚不太干净,若是用起来,还得监司叫人好好提点,莫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郭保吉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声,道:“在别处时我管不著,到得我这一处,最好不要误事。”
他本不是寻常文人科举得官,而是阵前出身,心狠手辣,眼下转了官,虽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随便便就动刀动箭杀拿人血歃旗,可提个把人来开刀,却是毫不忌讳的。
果然郭保吉转天就叫人另把谢图的名字加进了调令里。
这一回调来的都是下头小吏,连末流官都不是,自有属官去管,郭保吉虽然发了话,可他平日里忙得很,哪里有空,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打发幕僚过去盯著。
幕僚倒是尽职尽责,三不五时回来同他回禀。
“来的俱是熟手,一到地方,有那裴继安把他们都分好了组,谁人负责什么,谁人做什么,有序得很,眼下已经各自分派了活计,日日都汇总进度。”
那幕僚很是惊讶。
他跟著郭保吉来这宣州大半多,见惯了州中吏员的嘴脸,知道这些人个个都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杨其诞同郭保吉打擂台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今次调来的人中大半是各县镇的吏员,又怎可能不知?
如果按著从前那些个州中吏员行事,多半要等郭、杨两个斗出个胜负来,才肯慢吞吞听话做事,先前少不得敷衍一番。
谁知这一回来的人也不知怎的,竟是个个都积极得很,头一日惯例本来要先熟悉情况,可他们居然已经认认真真干起活来。
这幕僚只见过要被上头催著干活的下手,哪里见过这般不用人追,自己就颠颠往前跑的吏员?
甚至到得下午,各组汇总数据的时候,有两组人当场就吵了起来,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叫不知道的人来看了,还以为是谁刨了对方祖坟。
——不过就是数不对而已,重算就罢了,怎的闹得这样发自肺腑?
郭保吉听了幕僚的话,先还没怎么在意,毕竟那裴继安若非当真有几分能耐,哪里会得偌大名声,况且今次这些个吏员都是他管著,刚来一两天,正是表现的时候,不值得太过高看,便道:“你在边上瞧著,有了进度再来回我,平日就不必多说了。”
这一回修的是三县圩田,虽然堤坝乃是在三县交界处,可按著规划,圩田占地千顷,当修筑一条大路,长约二十里,宽数丈,可行两辆马车,圩长八十四里,自然要分为好几块来修造。
那些个吏员各自被分了组,各组管各自的地界,又要去量测,又要去勘验,另还要绘算,是以分别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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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幕僚名唤蒋丰,乃是旁人举荐而来,投奔郭保吉大半年,因不是从前就跟著的,很被郭家门下谋士、清客排挤,又因没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今次难得有了个差遣,领了命,倒也老老实实想办好,是以居然跟著一处一处跑了下来。
他自己在郭家时受人欺负,出来外头跟著裴继安巡看,就不肯做那等狐假虎威的事情,不但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遇得不会的,不仅虚心求教,还要搭手帮一帮忙。
裴继安冷眼看了一阵子,倒是觉得此人性情踏实,虽然称不上精通,却也知晓几分水利之事,又见他当真肯用心做事,后头问清此人意愿,就给了他几项事情去管。
这蒋丰听得有事做,还不用再跑来跑去,实在高兴得很,一口就应下,就这般留下来埋头苦干。
他原本从郭保吉那一处领的差事是盯著各处进度,在此处跟了事情之后,毕竟精力有限,就做不到从前一般,倒把九成心思放在了做事上,剩余一成才去做其余的。
不过郭保吉此时也没功夫管其余的,他正一边一封封往朝中递折子,一边一叠叠往京城送书信,为此还特地把那裴继安叫了过来。
*
京城,垂拱殿。
太子周承佑坐于侧边的椅子上,双手拢袖,不发一言,听下头的官员各执一词,互相争执。
度支副使沈众普出声道:“那郭保吉任江南西路监司官一年有余,也不曾作出什么事情来,连纲粮都不曾筹措齐,今次多半是为了争功,才提出这等修圩田的事情,只他异想天开,朝中却不能听之任之!眼下翔庆战事未平,雅州又有乱,凤翔、河间还遭了灾,处处都是要用钱的时候,也要征发徭役,哪里有那个余钱给他修圩田!”
在此处唱起穷来。
他话刚落音,就有人附和起来,道:“沈度支所言甚是!按著那郭保吉递上来的章程所说,这宣州圩田近百里长,少说也要抽调十县人丁,另需银钱、材料,数不可计,此时正当春时,就要春耕,民伕都被他修圩田去了,谁人耕种?况且耗资如此巨大,银钱从何而来?”
周承佑坐在上头,耳中听著沈众普同其余几个臣子说话,手中却翻著那一份郭保吉递上来的奏疏,一时心中也有些犹豫。
方才说话的一个是度支司,一个盐铁司,都是管钱的。
一旦要做什么事情,譬如打仗、修堤、挖渠,三司都会跳出来,最好这样也不要做,那样也不要做才省钱,并不稀奇。
可他看著这一份折子,著实有些心动,便道:“按郭保吉所言,此次修筑圩田,如若顺利,能得田千顷,另有蒲、菇、桑、麻之属,少则二十万钱,多则四十万钱……”
周承佑话才说完,下头便有人持笏上前,拦道:“殿下,此话不过空口妄言罢了,郭保吉此人将门出身,胸无点墨,也不曾管过水利之事,不知听得谁人胡言乱语,为图争功,便在此处乱行乱为起来,却不想水利乃是民生大计,其中多有要害之处,并非外行人能随意指手画脚——他不曾跟过半点圩田之事,甫一上来,就造百里圩田,岂不是拿朝中财计、一路百姓膏脂做玩笑?!”
周承佑听得越发犹豫。
今次众人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郭保吉转官以来,除却提出了民间私下印刻天子手书、重臣奏疏之弊,其实在任上并无什么功劳,其人从前也不曾任过亲民官,虽然在边境也有过带兵屯田之举,可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先前看著郭保吉递上来的奏折,觉得其中说得十分有道理:圩田能解决江南人稠地少的困境,也能增添赋税,还能减少洪涝,乃是上好的水利之法。
可眼下听得朝中这些人在此处争执,又觉得众人说的,也很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该听谁的?
周承佑不说话,却不代表下头的人也不说话。
都水监平日里并没什么存在感,可一听得提起水利之事,立时就有人站得出来,附和道:“正是,殿下,宣州圩田早有史可循,可数百年来,修了又毁,毁了再修,不仅劳民伤财,还危害沿岸百姓性命,须知宣州治的圩田乃是环江而设,长江年年泛洪,一年大年,一年小年,泛洪之后,必有泥沙淤积,积累于荆山以南,成扇状,若是遇得大洪之年,洪水没过沉积之扇,水退之后,剩在低处的水便成湖泊,能养圩田。”
“眼下两岸累沙年年淤积,并无什么高低之分,自然会把圩田冲垮……”
那人感慨激昂,言陈厉害,把那宣州圩田贬低得一文不值,一面说,一面还对江南西路地势、地理、水文娓娓道来,听来很有说服力。
有反对的,自然也有赞同的。
枢密院中便有人站了出来,反驳道:“虽有问题,可郭保吉奏章之中已是说得清楚,从那圩田、堤坝设立图绘,到应对之法,俱是清清楚楚,诸位所说,并不是不作为的理由——难道蛮子年年来抢掠边境,我们年年反击都有死伤,就不去打了?这修圩田也是一般!”
另有人则是冷哼道:“下官知道曹节度从前同那郭保吉交情甚厚,只是在这垂拱殿中,朝堂之上,又是商议公事,还是私是私,公是公,不要因私废公罢?”
一棒子把给郭保吉说话的人敲死了。
众人吵了一上午,反对的声音大,赞同的声音小,周承佑听得脑壳疼,只好挥退众臣,打算延后再议,自己拿著那江南西路递上来的奏章细细推敲起来。
他在此处看了半日,边上的黄门便凑了上来,问道:“殿下,该用膳了……”
周承佑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一眼角落处的漏刻,见得时辰早已晚了小半个时辰,蓦地一惊,问道:“陛下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黄门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一人道:“殿下,陛下醒了……”
周承佑半点不敢耽搁,立时站了起来,当头往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急急问来人话。
来的那黄门小跑著跟著上去,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晓得天子周弘殷醒了。
周承佑急得不行,一路跑去的福宁宫。
到得宫中的时候,天子周弘殷正靠在床榻上。
比起两个月前,他的脸圆润了不少,仿佛填了不少肉一般,可那肉看上去十分不同于寻常,与其说是肉,倒更像浮肿,两只眼睛也发鼓得厉害。
周承佑到得御榻之前,先行了礼,复才同周弘殷问安,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小心立在一边。
两个月来,周弘殷吃了星云大和尚给的丹药,又佐以其人教授的小呼吸吐纳之法,果然身体越发强健,有时候甚至可以夜御数女。
半个月前, 后宫中一个曾经被幸过的宫女被诊出有了身孕,消息一出,天子龙心大悦,然则不知道是高兴过了头,还是其他原因,次日一早,周弘殷一觉不起,御医急急施了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他给扎醒了。
自此之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似的,天子便时常一睡不醒。
御医看了不知多少次,都束手无策,那星云大和尚也时常过来,却说这是心生之魔,只要每日打坐,便能熬过去。
周弘殷深以为然,果然日日打坐,只不知为何,那“心魔”却愈盛,叫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说,平日里也更为喜怒无常,暴躁多疑起来。
周承佑挨过几次责罚,就不敢胡乱说话,此时站在一旁,也不敢细细问安,更不敢去找御医,只等著父亲吩咐。
周弘殷眯著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我听得人说那郭保吉想要修宣州圩田,你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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