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小部分仇恨是有原因的,其它大部分与生俱来。
就像狼和羊,江湖与官府注定不可能友好相处。
有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站不对位置。
莫初见走进秦城官衙的时候,周围虽是平静甚至是寂静的。
他还是感觉自己与什么东西开始划清了界限。
如果有一天和过去形同陌路,又当如何?
初见很明白这样做不对。
但是他没真的办法拒绝肖巍。
他没有办法拒绝自己单纯的感情。
从杨采儿家里跑出来已经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夏日正盛,他们的冷漠却如同寒冰让人默默寡欢。
衙门虽有官家侍卫,但轻功如他们那般卓越想进来还是易如反掌。
是亲友不想看到自己罢了。
初见吃了午饭便无精打采的在树荫里的躺椅上乘凉。
想到外面的老百姓都是怎么议论他和肖巍的,嘴角便不能抑制的露出苦笑。
爱的激动过去了,烦闷的问题接踵而来。
两人的名誉,肖巍的前途。
还有明天的归宿。
脸庞忽然被什么东西冰了下,睁眼,是大将军拿了碗凉凉的梨汤过来。
肖巍很温和的微笑着坐到旁边,他说:“干什么一脸不开心,没有意思就到外面玩好了,你不是喜欢去赌坊啊酒馆啊,怎么这回老实了起来?”
初见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喝了会儿,才回答道:“我怕被街上的大娘抓起来被火烧死。”
肖巍失笑:“秦城会这么古板教条?”
初见倒在躺椅的靠背上无力道:“你不懂,我是坏人配不上你,我是在把你勾引到歧途上面去…她们断然都是这么认为,上街一回那些鄙视的眼光就够我用上半辈子。”
很真诚的握住初见的手,肖巍说:“我的初见是个好人。”
初见淡笑着,没有回答。
爱人坦诚的眼光让他莫名的有些自卑。
卑微自己的怯懦世俗。
沉默了会,初见又问他:“《战水志》怎么办?它定然是在平遥时被蓝澈从秦烟水那里抢去了,我苦苦找了这么久,不想功亏一篑。”
肖巍皱了皱眉头:“我已派人多次和蓝澈交涉,但他就是不肯松口。”
初见明白原因,靠在躺椅上莫名的头痛。
肖巍把大手附在他的额头上安慰道:“你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我已经很开心了,往后的便交给我吧。”
初见闭着眼眸蜷缩起来轻声说:“我害怕你们为敌,我…”
他话音还没落,便有侍卫走进院子里通报:“将军,蓝澈蓝公子求见。”
两人诧异的互视了片刻。
肖巍点头道:“我马上就来。”
官家的大堂简洁而威严,只是在宽敞的地方摆放着几个红木桌椅,暗黄的布帘垂下,并无太多奢华装饰。
所以只要你走进抬眼望去,便会觉得站立中央的男人与周围格格不入。
淡烟色的纱衣套在白色的长袍外面,长发墨玉般柔亮。
清秀而精致的五官似世外桃源的仙子,可惜目光凌厉了些。
让人觉得他大约对什么都怀着蔑视和仇恨。
肖巍犹豫片刻,平静的叫道:“蓝岛主,有失远迎。”
与那特意的客套不同,蓝澈淡淡的垂眼,就算是回答。
几个丫鬟很乖巧的端来招待客人的各种东西,其中一个微笑道:“您请用茶。”
蓝澈也没理睬。
决定不用拐弯抹角,肖巍上前便问:“不知岛主前来有和贵干?”
瞅了他片刻,蓝澈回答:“来向你讨要样东西。”
肖巍一愣。
蓝澈转而又拿出本书来:“而我就以他当做谢礼好了。”
他手里,正是那本泛黄的神秘兵法。
肖巍看着战水志三字不由的认真起来,很爽快的答应:“如果我能做到,那么千辛万苦在所不辞。”
微微的笑了,蓝澈反倒很温情的说:“不会太难,只是想讨要个人罢了。”
原本就在偷听的初见闻言立刻冲了出来,大声骂道:“你太卑鄙了,这本书明明就不属于你,凭什么这样做?”
像是没看见这人似的,蓝澈又晃了晃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声音清晰而语调不急不缓:“怎么样,肖将军你最好考虑清楚,什么叫做国家大任什么叫做明智之举大概不用我提醒你了吧?”
初见戳在那脸都惨白了,他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一幕。
蓝澈明明知道肖巍是以百姓为重的大男人。
英雄都是不会吝惜儿女私情的。
身子不由自主的晃晃,面对着蓝澈嘴角那丝得意,莫大爷曾经的自信顿时不知所踪。
没想到在死一般的沉寂之后,肖巍竟然拉过初见说:“除此之外。”
蓝澈还是连眼睛都不眨的看着他们。
小狐狸真的很害怕自己被抛弃,有些别扭的抽出自己的手,无精打采的往蓝澈那里走:“算了你给他吧,你又赢了。”
转瞬他又被肖巍阻止住,大将军微微的笑起来,对蓝澈道:“我说了除此之外,如果你想让我牺牲初见来换取什么东西,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莫大爷就傻愣在了那里,片刻他又露出没忍住的一丝笑容。
蓝澈原本平静的脸忽然就因为这句户阴沉了下去。
“也许初见对于你来说是可以交换的东西,可对于我他是自由的,只要初见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保护他,如果初见想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强留他,所以《战水志》你给与不给,我并不强求。”肖巍一字一句的说道。
如果曾经对于他们还是带有冷眼旁观的反感,那么现在蓝澈竟感觉有些绝望。
原来他是真的喜欢初见。
拿着《战水志》的手倏忽间握紧了。
蓝澈忽然淡漠的笑道:“那好啊,既然不接受我的提议,我要它也没有用。”
说着便猛的用力撕开兵法书。
一下,两下,三下。
手愤愤的往大堂上扬起。
碎纸就和雪花似的愤愤飘落。
初见被蓝澈恐怖的神情吓呆了,他想伸手接住书,却只有个纸片从指间滑下。
似乎不愿意在见到他们,蓝澈迈开步伐头也不回的就往门口走去。
那个背影和初见哪次看过的都不相同。
他不自禁的想追出去,又发现肖巍正握着自己的手。
犹豫之间,蓝澈已经消失了。
只留下了满地的碎纸。
还有极其压抑的空气。
李白写下过句绝美诗,叫做烟花三月下扬州。
其实扬州不仅在初春时美景无限,秋风泛起了,也能带起满地风姿。
到了这个离秦城极近的地方,莫初见落落寡欢已久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肯出门走动了。
自从蓝澈撕毁《战水志》之后,他把自己闷了许久,每日都在书房里去拼凑那些复杂的碎烂的纸,累了便拎着剑到院子里一言不发的练到脱力。
被肖巍正大光明的承认了,他的反应还真是平静甚至痛苦的让人惊讶。
唯独肖巍自己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温和而忠诚的对待莫初见,一如当初。
那书里多是精巧的造船图样,半窍不通的人想把它恢复原貌简直是天方夜谈。
忙碌了很久,也只是有个四五页完整的而已。
这日很不容易的把初见叫出了扬州的衙门,两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朝着海边进发。
离城里倒也是段不近的路途。
初见手里握着缰绳,干净的脸上没挂着从前那股灵动的孩子气,看着也微微的成熟了起来。
修长而笔直的身子,长发用白色缎带整齐的梳好,和衣襟都在风中优雅的散开。
陌生人见到了决不会相信这是个迷恋过赌博与喝酒的人。
自从那件事情起,初见就再也不赌了。
他有些害怕自己在赌坊里想起初次见到蓝澈的情景。
想到因为年少的没心没肺而伤害了他。
肖巍在初见身边安静的走着,心有灵犀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说道:“不要再记挂他了,那不是你的错误。”
初见扭头微笑,转移话题:“我们这是去干吗?”
肖巍回答:“你不是一直想看军舰吗,我带你去看朝廷办的造船厂。”
初见感觉惊奇:“那不合适吧。”
肖巍摇摇头笑道:“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小狐狸闻言展露了欢快的表情,驾起马来朝东边飞奔,嘴里喊着:“那还不快点!走啦!”
尽管坐了心理准备,但跟着带路的官员到了搁置成品的海滩。
战舰的宏伟还是让初见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了。
仰着头几乎看到脖子酸痛的程度,他想想着白矾挂起,乘着它们在碧蓝的海上遨游的景象,忍不住热血沸腾。
听说从前青萍谷还在的时候,师父家也有很多大型的商船,但后来性子淡了渐渐从生意中抽身,从前的店铺家当也几乎都散给了属下和奴仆,只留了些宅院供自己歇脚用。
穆子夜啊穆子夜,富可敌国也是他,两袖清风也是他。
真是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潇洒做派。
初见想到这个不禁心中横生了些感慨。
肖巍在旁边站了会儿,打发官员道:“你下去吧,我们随意看看。”
因为不是朝廷正式的审查,下属也知道给上级留个方便,就痛痛快快的坏了规矩抽身走了。
这样初见便自在了起来,指着战舰问道:“我能上去看看吗?”
征得肖巍的同意,他就哒哒哒的顺着梯子跑到了高高的甲板上。
视野一下子变得极广阔,原处无垠的海水似乎铺面而来,白云和海鸟是那片湛蓝中最灵动的装饰。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咸涩的海风,初见闭上眼睛,嘴角情不自禁的挂起了笑意。
肖巍走到他身后温柔的抱住了心爱的人,轻说道:你喜欢的话,哪天出海和我来就好。”
没想到初见靠在他的怀里沉默半晌,竟然摇了摇头。
他说:“不了,我的身份不合适。”
肖巍劝慰:“没关系。”
初见淡笑着脱开了他的禁锢,转身坐到了护栏上,任风吹乱自己的长发,他弯起眼眸:“过两日就返京了,你还要带我回去吗?”
英俊的脸闪过丝诧异,肖巍疑惑:“当然了。”
低下脑袋想了想,初见说:“好吧,我还是上京好了,不过——”
拖长了声音,似乎留有下文。
肖巍觉得好笑,便道:“有什么条件就说出来。”
初见很认真的回答:“第一,我不和你住在一起,你也不要管我住在哪里,第二,我不过问你的政事,你也不过问我的私事,第三,借我十万两白银,一年便还给你。”
肖巍被他最新的鬼主意弄得惊愕片刻,愣愣的看着莫大爷没说话。
初见追问:“好吗,好吗?”
带了些犹豫,肖巍道:“借钱可以,但是…”
故意搂住他的脖颈,初见小动物似的亲了亲他,笑着装狐狸精:“好啦,好啦。”
肖巍无奈的点头:“但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初见松开他,说道:“因为——我不想让他们都觉得我是靠你混饭吃的,我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我要做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比我爹娘比我师父都厉害,那样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就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他人置喙。”
安静的看着眼前年轻的怀着雄心壮志的男孩子,肖巍目光宠溺:“那你喜欢谁?”
初见轻声道:“你啊。”
情不自禁的又要接吻的时刻,小狐狸忽然又说:等下,既然答应我就画押吧!”
说着从怀里拿出张字体龙飞凤舞的纸和一盒印泥。
上面赫然写着。
“肖巍借给莫初见十万两纹银,借期一年,利息无,抵押品莫初见本人。”
抖了抖手里的纸,肖巍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狐狸在一旁笔墨伺候,摇着尾巴举着印泥道:“快点。”
无奈之下肖巍只好郑重其事的在上面按下指印。
初见兴冲冲的收好,立刻往后跳了两步,大声说:“肖巍你果然是个贪官,竟然有这么多钱借给我。”
肖巍半笑不笑的瞅着他。
初见扯着脖子喊道:“肖——巍——是——个——贪——官——!”
大将军实在忍无可忍的朝他走去:“看来有些人又欠收拾了。”
初见忙不迭的往船下跑,边跑边骂:“朝廷命官要殴打良家少年,有没有人管啊——”
四周无人,两位闹得不可开交。
实在逗的累了,便双双倒在沙滩上成个大字型晒太阳。
莫初见闭着眼睛气喘吁吁的笑了笑,说道:“这些战舰什么时候可以用到呢?”
肖巍抓他的小尾巴:“好像某人刚说不问政事了吧?”
初见立即没言语。
肖巍便正经起来叹气:“但愿永远都用不到。”
初见摸摸索索的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叠,周身暖洋洋的心的阴雨也跟着晴朗了起来。
他嘟囔道:“你要多努力啊,我可是为了你失去了那么大那么大的一个大美人。”
肖巍拉起初见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没有回答。
他有时候是太男人了些,坦诚相待惜字如金。
不浪漫,但绝对值得你永远信赖。
初见摸着怀里那几页《战水志》的残骸,终于把最后的那份患得患失变成了应该有的坚定。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离师父们的期望又近了些。
但他第一次感觉到勇敢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分量。
就在那年的冬天,江湖上新教崛起,址于秦城。
虽是新教,名号却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古老——红月。
人们都相传教主就是那个神秘桃花岛的主人,武功绝世,花容仙姿,琴棋书画奇门五行无一不通。
就连性情也如世外高人,年轻轻的就从不动声色。
谁也见到到他高兴了还是生气了,总是温文儒雅的像朵初春的桃花,美丽但微凉。
只有身在京城的莫大爷听说这个消息没有惊奇。
他于自己神秘的院落正拼了命的在练不如不遇,闻言只是停下动作哼道:“死变态。”
而后又身形顿起,积雪在长剑中纷扬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