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泽维尔

他的耳际还充斥着课间的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那位数学老教授就要走进教室,开始用满黑板的数字来折磨他的那些同学们。一只没头苍蝇的嗡嗡声将填满教授提问与学生回答之间那段没完没了的时间……但到那时他早已走得远远的了!

这是大战后一年的春天,阳光明媚。他朝莫尔道河[1]走去。沿着码头闲逛。教室的天地已经离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装有几本笔记本和一本课本的棕色小书包把他同教室联系在一起——

[1]即伏尔塔瓦河,流贯布拉格城。

他来到查理大桥。那排倾斜在水上的塑像在召唤他通过。几乎每次逃学(他经常逃学,渴望逃学!)查理大桥都要对他产生很大的吸引,把他拉过去。他知道今天他还要通过大桥,停在桥下,那里有一块陆地,旁边是一幢黄色的旧房子,三楼的窗户与大桥石墩齐平,只有一步之遥。他喜欢朝窗子凝望(它总是关着),想知道什么人住在那里。

这一次,百叶窗是开着的(也许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一只鸟笼挂在墙上。他停下来,望着那个白色金属丝编制的复杂纤巧的笼子,接着他注意到房间的暗处衬出一个人的轮廓。即使只看见人体的背部,他也辨出这是一个女人,他盼望她转过身来,好让他能看见她的脸部。

人影果然移动了,但却是朝着相反时方向;渐渐消失在暗处。可窗户是开着的,他深信这就是一个鼓励,一个无言的亲密的暗不。

他情不自禁,跳到桥墩上。窗户和桥梁之间隔着一条壕沟,壕沟底部铺着石头。书包妨碍着他。他把它从打开的窗户扔进昏暗的房间,然后跟着它跳进去,落在窗台上。

这个长方形的窗子的高度刚好同泽维尔一般高,它的宽度则与他伸直的手臂相等。他从后至前地打量着房间(就象那些被远处吸引的人们),因此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后面的门,然后是靠左墙的一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右边是一张有雕花挡头的木床,房子中间有一张针织桌布覆盖的圆桌,桌上有一瓶花。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书包,它就躺在脚下饰有流苏的廉价地毯上。

正当他望着书包,打算跳进房间把它取回来时,处于昏暗的房间后部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下就看见了他;房间里很暗,窗户的长方形闪着光,仿佛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昼。在那个女人看来,出现在窗口上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就象金色背景上的一个黑色剪影,一个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保持平衡的男人。

如果说那女人被光线弄花了眼,看不清闯入者的面容,泽维尔的情况则要好一些。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半明半暗,能看清那女人柔和的线条,忧郁的脸色,它的苍白即使在最暗处出也是一眼可以看出的。她站在门中间,打量着泽维尔;她既没有大叫大嚷,显出吓得闭气的样子,也没有机敏地向他招呼。

他门互相审视着对方模模糊糊的脸,好一会儿泽维尔才打破沉默:“我的书包在这儿。”

“书包?”她问,泽维尔的声音似乎使她消除了顾虑,她把背后的门关上。

泽维尔在窗台上蹲下来,指着地板上的皮包说:“这里面都是重要的东西。一本数学笔记簿,一本理科书,一本捷克语作文本。我刚写了一篇作业,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这费了我很多工夫,我不愿绞尽脑汁再来一遍。”

那女人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以便泽维尔能在更亮的光线下看清她。他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柔和而忧郁。在那张模糊的脸上他看见两只大眼睛飘浮不定,他突然想到另一个词:惊吓。不是因他出乎意料的闯进而受惊,而是因一桩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这桩事还留在她那双瞪着的大眼睛里,她的苍白里,她那象是在请求原谅的表情里。

是的,这女人确实在请求原谅!“对不起,”她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书包怎么会掉到我们房间里的。刚才我正在打扫房间,没有看见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没关系,”泽维尔说,仍然蹲在窗台上。他指着地板:“看见它还在这儿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你找到了它。”她微笑说。

他俩面对着面,中间只隔着有针织桌布和插满腊纸花的玻璃花瓶的桌子。

“可不,丢了它会是件很讨厌的事!”泽维尔说。“语文教师偏偏不喜欢我,要是我丢了作业,他肯定会给我不及格。”

女人脸上流露出同情。她的眼睛变得那样大,以致泽维尔除了那双大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仿佛她脸上的其余部分和身躯都仅仅是眼睛的附属物。他不太清楚那女人的面容或体形什么样——这些都是他注意的范围。那女人给他的最主要印象实际上仅限于那双以褐色光辉沐浴着一切的大眼睛。

泽维尔现在正绕过桌子朝那双眼睛移去。“我是个老留级生。”他说,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样柔软!)。“相信我,”他继续说,“再没有比一年后又回到同样的教室,坐在同样的旧课桌前更伤心的事了……”

接着他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来,一股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泽维尔知道,现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动,抚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别的什么,她已惊恐万分了。但他没有移动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头托起来,一个美丽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满足;他不想再要别的什么了。

有一阵子,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好象在仔细聆听,接着她悄声说:“你得离开,快点。我丈夫要回来了!”

对泽维尔来说,捡起书包,从窗户跳到桥墩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女人正处于危险中,他必须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

“我的丈夫!走开!”她恳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决不是胆小鬼!”泽维尔宣布道。这当儿,已经能清清楚楚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

女人试图把泽维尔推向窗户,但他知道他决不会抛下一个正处于危险中的女人。从寓所的深处他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在最后一刻,泽维尔扑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块木板托着撕破的褥垫,地板与床之间的空间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离。但与棺材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是床垫的稻草味),而且听得清楚(脚步声发出很大的回响),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现出那张他知道他决不会抛弃的女人的脸,一张被三束褥套里伸出的草戳穿的脸)。

他听见那脚步声很重,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皮靴重重地穿过房间。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深切的痛苦感掠过周身:那声音听上去就象几分钟前他听到的那样忧郁,惊恐,和动人。但是,泽维尔是理智的,克制住了他那突发的嫉妒痛苦;他明白那女人正处在危险中,她在用可供她使用的武器保护自己:她的脸和她的忧郁。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同他刚才看见的那双大步走过楼板的黑皮靴非常相配。然后他听见女人说,不,不,不。脚步声蹒跚着朝他的藏身处走来,他躺在下面的那低矮的床顶更加往下陷,几乎触着了他的脸。

他又听见女人说,不,不,请不要在现在,泽维尔看到她的脸靠在粗糙的褥套上,那张脸象是在对他诉说它的羞辱。

他很想从他的棺材里站起来,他渴望去拯救那个女人,但是他知道他决不能这样,她的脸看上去那样近,就俯在他上面,哀求他,从她脸上伸出来的三束草就象是三枝箭。泽维尔头上的木板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象三枝箭刺穿女人脸的稻草有节奏地搔他的鼻子,使得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泽维尔头上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床也不动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泽维尔也屏声静气,接着,“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女人的声音回答,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说,“那是谁的包?”泽维尔听见很响的脚步声,看见皮靴大步朝窗户走去。

“这家伙竟穿着皮靴在作爱!”泽维尔愤怒地想。他很气忿,感到他的时候到了。他双肘着地,从床下往外爬,直到能看见室内发生的事。

“谁在那儿?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了?”男人的声音吼道,泽维尔看到黑皮靴的上方是一条深兰色的马裤和深兰色的警察制服。那男人仔细地审视房间,然后朝那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奔去,衣柜的形状就象在暗示有一个情人藏在里面。这当儿,泽维尔从藏身处跳起来,轻快如猫,敏捷似豹。穿着制服的男人打开装满衣服的衣柜,把手伸到里面。此时泽维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当这人准备再次把手伸进去抓隐藏的情人时,泽维尔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推进衣柜。他关上衣柜门,锁上它,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然后朝女人转过身去。

他面对着那双张得大大的褐色眼睛,听见衣柜内吟吟的撞击,响声与叫声被大量衣服捂住,以至于听不清那男人的叫骂。

他在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坐下,轻抚着女人的肩膀,他的手掌感觉到她裸露的皮肤,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一件薄簿的套裙,袒露的酥胸在套裙下面诱人地起伏。

衣柜里的撞击声仍在继续,泽维尔把女人紧紧搂在怀里,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吸进去,但她的轮廓似乎在逐渐溶化,最后只剩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告诉她不要害怕,并把钥匙给她看,证明衣柜已安全地锁上了,他提醒她,她丈夫的牢房是由坚固的橡木做的,那位俘虏既不能打开锁,也不能破门而出。然后他开始亲吻她(他的双手仍然搂着她的双肩,他是如此情意绵绵,以致不敢把手移下去触摸她的,不敢拿它们令人眩晕的诱惑冒险),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面颊时,他觉得自己象是被一片浩瀚无边的水淹没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他听见她在问。

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回答说,用不着担忧,一切都很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对衣柜里的噪声他不感兴趣,就象对电唱机里发出的风暴或城市另一头发出的狗吠声一样。

为了证明他对情势的控制,他站起来,镇静自如地视察房间。接着他大笑起来,因为他看见桌上有一根铅头棍捧。他把它检起来,走到衣柜跟前,对着衣柜侧面狠狠敲了几下,以回答从里边传出的撞击声。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女人又问。泽维尔回答说,“我们离开这儿。”

“那他怎么办?”她问。“一个人两三个星期可以不吃东西,”泽维尔说,“等我们一年后回来,就会发现一具穿着制服和皮靴的骷髅。”他再次走到那件砰砰作响的家具前,用棍棒敲击它,笑着,并望着女人,希望她会同他一起笑。

但是她仍然很严肃,重复道,“我们到哪儿去?”泽维尔试图解释,可她打断他的话说,这是她的家,而泽维尔要带她去的地方既没有她的衣柜,也没有她的小鸟。泽维尔回答说,家既不是衣柜,也不是笼中的鸟,而是我们所爱的人的存在。接着他又说,他自己就没有家,或更确切地说,他的家是由四处漂泊组成。他说,他只有靠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从一处景色到另一处景色才能生存,假如他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他肯定会死去,就象她丈夫在衣柜里如果待上几星期肯定会死去一样。

谈话间,他俩都感觉到衣柜里已经安静下来。这沉寂是那样显著,就象一场风暴后令人神爽的间歇使他们兴奋;那只金丝雀开始唱起来,窗户上洒满夕阳的余辉。这情景就象一次邀人旅行一样美好,象主的恩惠一样美好,象一个警察之死一样美好。

女人抚摸着泽维尔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出于自愿接触他,也是泽维尔第一次看清她真正的、实在的轮廓。她说,“好吧,我们走。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请等一下,我要拿几样东西。”

她再次抚摸他,微笑着,朝门口走去。他望着她,眼光里忽然充满了安宁;他看到她的步态象一个水生动物一样柔软而飘逸。

然后他躺在床上。他感觉很好。衣柜很安静,那男人好象睡着了,或是上吊了。万籁俱寂中传来太空的悄语,莫尔道河的喃呢和城市压抑的声响,这声音是那样遥远,就象森林里的飒飒声。

泽维尔觉得自己又要开始漫游了。没有比旅行前那段时光更美好的了,那时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宣布它的许诺。泽维尔躺在皱巴巴的毯子上,一切都融为了奇妙的一体:柔软的床象一个女人,女人象水,水象柔软而有弹性的床铺。

门开了,那女人回到房间里。她穿着绿色服装,绿得象水,绿得象永远令人神往的地平线,绿得象他正在慢慢而无奈地漂进的睡眠。

是的,泽维尔睡着了。

泽维尔并不是为了恢复精力以对付醒时的生活而睡觉的。不,那个单调的摆——睡眠,醒来——一年来回摆动三百六十五次,在他是一无所知的。

对他来说,睡眠不是生活的反面——睡眠就是生活,而生活就是梦。他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仿佛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

天黑了,除了提灯一片漆黑。在刺穿黑夜的圆锥形光束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飞旋。

他跑过车站大门,迅速地穿过候车室,到了月台,一列车窗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火车正在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个晃着提灯打他身旁走过的老头,关上了车厢的门。泽维尔迅速跳上火车,老人高擎着提灯在空中划弧线,沉着的汽笛声从月台另一头回应着,火车开了。

一进入车厢,他就停下来,试图歇一口气。他又一次在最后一刻赶到了,赶得巧是他特别引以自豪的事。别人总是按照安排好的时刻表准时到达,因此他们的一生都平淡无奇,仿佛他们在抄写老师指定的测验。他想象着他们坐在车厢里预先就已定好的座位上,进行那些预先就可知道的谈话——他们打算在那里度过一周的山间别墅,他们在学校就已熟知的日常生活次序,因此他们可以总是盲目、机械地生活而不会越雷池一步。

而泽维尔却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在十一点钟出乎意料地到了车站。此刻他站在车厢的过道上,不知道是什么使他与那些讨厌的同学及胡子里有跳蚤的秃头教授一块参加了学校的远足。

他开始在车厢里漫步:男孩们站在过道里,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透过霜花消融的孔隙朝外窥望;其他人则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座位上,他们的滑雪屐在头上的行李架上交叉着撑住提箱。后面一个地方有人在打牌,另一个车厢里有人在大声唱着一首调子简单的没完没了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七个字: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他在这个车厢停下来朝里看。里面有三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和他班上的一个金发女孩。她看见他时,脸上不禁一红,但为了掩饰它便继续唱着歌,她的一双大眼瞅着泽维尔: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泽维尔走开了,通过其它车厢,这些车厢里回荡着学生们的歌声和嬉闹声。他看到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朝他走来,在每一个车厢门停下来查票。泽维尔没有受制服的愚弄——在列车员的帽子下,他认出了拉丁语教授那张确切无疑的脸,他知道他必须不顾一切躲开他,不仅因为他没有车票,而且因为很长时间(他甚至记不得有多长)他都没去上拉丁语课了。

趁拉丁语教师俯下身去的时候,他迅速地从他身旁挤过,来到车厢前面,那儿有两扇门通向两个小房间:盥洗室和厕所。他打开盥洗室的门,看见一对奇异的男女关在里面搂抱:捷克语教师,一位五十岁左右,严肃正经的女人,一位泽维尔的同学,他总是坐在头一排,泽维尔在自己寥寥可数的上课期间,对他从未予以多少注意。当看见泽维尔时,这对受惊的情人迅速地分开,俯在盥洗台上,在水龙头流出的一股细流下认真地洗着手。

泽维尔不想打扰他们,他回到车厢之间的通道上;那位金发的女同学站在那里,用她那双兰色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嘴唇不再动了,她已不再唱那首金丝雀的歌,一首泽维尔觉得会无休无止唱下去的歌。噢,真是发疯,他想,竟相信一首歌会永远唱下去,仿佛世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怀着这种思想,他盯着金发女孩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决不会赞同那种短暂被视为永恒、渺小乔装成伟大的虚假游戏,他决不会赞赏那种被称为爱情的虚假游戏。于是他转过身,再次走进盥洗室,看见那位高大的捷克语教师重又偎依在那个矮小的男学生身上,搂着他的腰。

“对不起,请不要又洗你们的手!”。泽维尔对他们说。“我要洗一洗。”他小心地从他们当中挤过去,拧开水龙头,俯在盥洗台上,这样既可让自己独处一隅,又可让站在身后的那对尴尬情人不受干扰。“我们到隔壁去吧,”那位女教师断然地悄声说。接着泽维尔听到门的卡嗒声和四只脚朝隔壁厕所走去的声音。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他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沉湎于爱的虚荣的思考,由一双恳求的蓝色大眼睛照亮的甜蜜的思考。

火车停了,响起了阵阵号声,喧闹声,撞击声,跺脚声;泽维尔离开他的藏身处,加入到冲向月台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山岗,一月亮,耀目的雪;他们徒步穿过亮如白昼的夜,排成长长的行列,滑雪屐指向上方就象是神圣的象征,就象是双双手臂在发出神圣的誓言。

队伍很长,泽维尔把手放在口袋里行走,因为他是唯一没有带滑雪屐,没有带那立誓象征的人。他一边行军,一边听那些没精打采的同伴的谈话。他转过头去,看见那个虚弱、娇小的金发姑娘始终落在队伍后面,在沉重的滑雪屐下跌跌绊绊,深陷在雪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看见数学教师把她的滑雪屐放在他肩上,与他自己的重叠在一起,并用空着的手扶着姑娘。这是一幅苦乐参半的画面,不幸的老年安慰着不幸的青春;泽维尔瞧着,觉得真不赖。

接着他们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舞曲声,当他们来到一个餐馆时,舞曲声变得愈来愈响。餐馆周围是木头房子,泽维尔的同学开始在那里安顿下来。但泽维尔没有预定的房间,没有滑雪屐要放,也没有衣服可换。于是他径直朗大厅走去,那儿有一个舞池,一个爵士乐队,还有几位坐在桌旁的宾客。他立刻注意到一位穿深红色毛衣扣紧身裤的女人被几个喝啤酒的男人围住。他随即看出这女人很高雅,骄傲,她正感到厌烦。他走到她身边,请她跳舞。

他们在舞池中央跳舞,只有他俩。泽维尔注意到女人的脖子憔悴得美,眼睛周围的皮肤皱折得美,脸上的皱纹很深。他很快活,怀中拥着一个历经沧桑的人,他,不过是一个学生,却搂着一个几近完成的生命。与她跳舞他感到骄傲,他希望那位金发姑娘会来,目睹他的高傲,仿佛他舞伴的年龄是一座高山,而那位年轻女孩仅仅是一片在山脚下哀怜仰望的草叶。

他的愿望实现了:男孩们开始涌进大厅,身旁是那些脱掉滑雪裤换上裙子的姑娘;他们占据了所有的空桌子,这样泽维尔便和那位穿深红色毛衣的女人在一大群观众中央跳着舞。他看见金发姑娘在一张桌旁,感到心满意足。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与昏暗的大厅相比显得过于漂亮,这件白色细软的衣服使她看上去更加不胜娇弱。泽维尔明白她是为了他才穿这件衣服的,他决心不让她走,他要完全为了她而度过这一晚上。

他告诉穿深红色毛衣的女人,他不想再跳了:他不能忍受那些愚蠢的脸从啤酒杯上盯着他们。那女人表示赞同,笑了起来。尽管乐队奏的曲子刚到一半,舞池中只有他们俩,他们还是停了下来(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手挽手离开了舞池,经过桌子,到了白雪皑皑的户外。

寒冷的空气向他袭来,泽维尔想,那位娇弱多病、穿白衣服的姑娘很快就会跟在他们后面出来,到冷地里。他挽着深红色女人的胳膊,把她引向更远的旷野。他觉得自己象是一个拐人的流浪艺人,他的舞伴便是他正在吹奏的笛子。

一会儿,餐馆的门开了,金发姑娘走了出来。她显得比以前更虚弱,她的白衣服和雪混在一起,使她看上去就象是在雪地里移动的雪。泽维尔紧紧搂住穿毛衣的女人——一位穿得暖和,雍容华贵的老妇——他吻她,触摸毛衣下面的身体,从眼角瞥见那个小小的白雪姑娘正悲伤地凝视他们。

然后他把那位老女人放倒在雪地里,扑在她的身上。他知道,天愈来愈晚,姑娘的裙子很薄,严寒正在抚摸她的小腿,她的膝盖,正触摸她的大腿,愈来愈朝上摸,一直触到她的股间和腹部。然后他们站了起来,老女人把他带到一幢住所,她在那里有一个房间。

房间在底楼,窗户几乎与雪原齐平。泽维尔看见金发姑娘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他。他不想让那女孩从视野中消失,他全身心都充满她的形象,于是他拧亮灯(那个老女人见他需要灯,淫荡地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走到窗户边,他搂抱她,把她那厚厚的粗毛线衣往上拉(一件适合苍老躯体的暖和毛衣),一边想着那个女孩,她也许已冻僵了,冻得已没有了知觉,在冻僵、麻木的里没有一星微弱颤动的火花,这具已经失去了一切触感,对于泽维尔所爱的一颗灵魂——啊,他以这样深的爱崇拜着灵魂——它仅仅是一个僵死的外壳。

谁能承受这样深的爱?泽维尔感到他的胳膊变得虚弱了,虚弱得甚至不能把那沉重的毛衣拉上去,露出老女人的胸脯。他整个身躯都感到一种沉重,于是倒在床上。很难描绘他那极乐的满足感。当一个人感到极度幸福时,睡眠就会作为一种报酬降临。泽维尔微笑着,沉沉睡去。他沉入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夜,那儿辉映着两只冻僵的眼睛,两轮清冷的寒月。

泽维尔的生活决不象一根灰色的长线,只是从生到死单调地皮过。不,他不是在过日子——他是在睡日子,在那种睡眠生活中,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他做梦,然后在做梦中间入睡,然后又做了一个梦,因而他的睡眠就象一叠盒子,一个套着一个。

瞧!此刻他就同时在查理大桥旁边的一所房子里和山间一幢住宅里睡觉。这两个睡眠就象两个风琴音调一样回荡,现在正有第三个音调加入进来:

他正站着四下张望。街道显得空荡荡的,时而掠过一些人影,很快消失在拐角或门洞里。他也不想被人瞧见,蹑手蹑脚地穿过郊区的小巷。城市的另一头传来了炮火声。

最后,他走进一幢房子,下了楼梯。几扇门通到地下室过道。他摸索着右边那扇门,然后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

门开了,一个穿工装裤的年轻人把他让进去,他们穿过了几个堆满零星杂物的房间,衣架上挂着衣服,而且角落里堆放着枪支。接着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他们准已远远越出了这幢房子的界限),来到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大约有二十五个人坐在那里。

他在一张空椅上坐下,打量着在场的人,只有几个他认识。会场前端,有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其中一个戴尖顶帽子的人正在发言——有关一个秘密的、很快将来临、并将决定一切的日期。一切都将按照计划进行:传单,报纸,无线电,邮局、电报,武器。然后他询问了每个人所分派的任务。最后他转向泽维尔,问他是否把名单带来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时刻。为了确信名单是在安全地方,泽维尔早就把它抄在捷克语笔记簿的最后一页上。这本笔记簿与其它课本一起放在他的书包里。但是,书包哪去了?它没有在他身边!

戴帽子的人再次问他。

天哪,书包哪去了?泽维尔绞尽脑汁地想,接着,从脑海深处,一个模糊而显著的记忆,伴随着一阵甜蜜的狂喜浮到表面。他想要抓住这个记忆,但已来不及了,所有的脸都转向他,等待着。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名单。

所有人的表情——他所信任的同志们——都变得严厉起来,戴帽子的人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如果这份名单落在敌人手里,那么他们寄予全部希望的这次行动将毁于一旦,仍将象以往一样:徒劳和死亡。

泽维尔刚要回答,主席台后面的一道门开了,一个人把头伸进来,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人人都知道这是警报信号。没有等戴帽子的人发出命令,泽维尔叫道:“让我第一个走!”因为他意识到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危险的路程,冲在最前面的人将冒生命危险。

泽维尔明白,由于忘了带名单,他必须弥补他的过错。但不仅是出于内疚,他才去冒危险,那种使生命仅仅成为活着,把人变成不完整人的狭隘他嗤之以鼻。他想把他的生命置于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放着死亡。他想使他的每一个行为,每一天,是的,每时每分都值得与终端——死亡——等量。这就是他为什么想冲在队伍前面,在深渊上面走钢丝,脑袋被子弹的光环照亮,最后在每个人的眼里长大,直到变得象死亡本身一样广大无边……

那位戴帽子的人用冷峻的眼光瞧着他,那里闪出一星理解的火花。“好吧,”他说,“你带头。”

他从一道金属门挤过去,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小的院子。天黑了,听得见远处的炮火声,他抬起头,看见探照灯光在房顶上扫来扫去。一架窄窄的铁梯从地面一直搭到五层楼顶。他开始往上爬。其他人跟在后面进入院子,聚集在墙下,等待他爬到房顶,发出道路畅通无阻的信号。

然后他们在房顶上爬行,俏然无声,小心翼翼,由泽维尔在前面带路。他象猫一样地移动,眼睛洞察着黑暗。他在一处停了下来,向戴帽子的人示意,指着下面远处急促奔跑的人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出现,手中拿着短枪,“继续前进,”那人对泽维尔说。

泽维尔重新开始艰苦的行进,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爬上金属短梯,躲在烟囱后面,避开不停地扫射房子、屋檐和街谷的令人讨厌的探照灯光。

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悄然无声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小鸟,从敌人头上飞过,落在街市另一边的屋顶上,那儿没有危险。这是一次美好、漫长的旅行,但是它变得太漫长了,泽维尔开始感到疲劳,这种疲劳使感觉迟钝,使头脑里充满幻觉。他好象听见了一首送葬曲,那首通常在乡村葬礼上,由铜管乐队吹奏的著名的肖邦葬礼进行曲。

他没有放慢步子,而是尽量打起精神,祛除这个不祥的幻觉。徒劳;哀乐声在他耳边执拗地萦回,仿佛在预兆他的厄运已近,仿佛在试图叫临近的死亡黑纱罩住这场战斗。

为什么他要如此强烈地抵抗这一幻觉?他不是向往一个崇高的死亡使他的房顶历险成为一个难忘的伟绩吗?预言他死亡的挽歌不正是一首赞扬他勇气的颂歌吗?他的战斗是一个葬礼,他的葬礼是一场战斗——生与死如此优美地结合在一起,这不是完美无缺了吗?

不,泽维尔不是害怕死亡的召唤,而是害怕此刻他无法再依靠他的感官,由于他的耳朵被悲哀的送葬曲所麻醉,他不能再听见敌人正在布下奸诈的圈套(他对同志们的安全作过保证!)

但是,一个幻觉和现实竟如此相似,这可能吗?一首想象中的肖邦进行曲能如此充满令人心醉的节奏和单调的长号音调,这可能吗?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简陋的衣橱和一张床,他正好躺在床上面。他满意地注意着他一直是穿着衣服在睡觉,所以不必穿衣,只需套上放在床下的鞋子。

可是,这悲伤的哀乐,这听上去那样真实的铜管乐队是从何处来的?

他走到窗前。地面上的雪几乎没有了,一小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背朝着他,象周围乡村一样悲伤,凄凉。残余的白雪在潮湿的地上就象一条肮脏的破布衫。

他打开窗子,探身出去。顿时他明白了。那些衣着阴郁的人们正聚集在一口棺材周围,棺材旁边是一个深穴。在墓穴的另一边,还有一群穿黑衣服的人持着铜管乐器,乐器上夹着小小的乐谱簿。他们一边吹奏肖邦的进行曲,一边专心地看着音符。

窗户几乎与地面齐平。他跳出去,加入了哀悼的人群。这时,两个魁梧大汉将绳子置于棺材下,把它移到墓穴上方,然后慢慢地往下放。站在送葬者中间的一对老夫妇开始啜泣起来,其余的人挽着他们的胳膊,极力安慰着他们。

棺材到了穴底。穿黑衣服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将一把把泥土撤在棺材顶上。泽维尔也排在队伍最后,抓起一把混杂着雪块的泥土,堆起墓穴。

在场的人中,唯有他是陌生人,唯有他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他是唯一知道那个金发姑娘是如何死的,为什么死的。唯有他知道那只摸过她小腿,腹部和胸部的冰冷的手。除了他没人知道是谁造成了她的死亡。唯有他知道她为什么希望埋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她曾备受折磨,在这里她曾渴望死而不愿看见她的爱遭到背叛和遗弃。

他是唯一了解实情的人。其余在场的人仅仅是一无所知的公众,或是一无所知的牺牲品。他看见他们背后衬着巨大的山影,觉得他们仿佛消失在无边的远方;就象那个死去的姑娘消失在尘世的无垠之中一样。他觉得自己知道一切的人好象比潮湿的乡间还要广阔无边,以至于一切——送葬者,死去的姑娘,手拿铁锹的掘墓人,草地和山岗——都进入了他,消失在他的广大里。

他心里充满了这幅景象,充满了幸存者的悲伤和女孩的死亡,他感觉体内有个东西在延伸,仿佛那里有颗树在生长。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大,现在他把自己的身躯仅仅看成是一件外套,一个面具,掩饰自己羞怯的面具。这般伪装了自我后,他走到死者的父母身边(父亲的面孔使他想起了死者的容貌,尽管这张脸哭得很红)表示了他的同情。他们毫无感觉地同他握手,他觉得他们的手在他手掌里是那样虚弱无力。

他久久地待在曾经最后看见金发姑娘和睡着了的木头房子里,靠在墙上,望着送葬的来宾三三两两消失在朦胧的远处。突然,他感到什么在抚摸他的脸。是的,他的确感到一只手的触摸。他深信自己懂得这一表示,于是感激地接受了它。他明白这是原谅的手。金发姑娘在告诉他,她还爱着他,这爱的存在是坟墓隔不断的。

他在梦里飘荡。

最美妙的时刻是:当一个梦还很生动,而另一个他意识到的梦已经开始出现。

当他站在高山平地上时,那双抚摸他的手已经属于下一个梦中的女人。可是,泽维尔还不知道这一点,因此这双手是独立存在的;在空荡的空间没有实体、无所归属、神奇的手,在两次冒险之间的手,在两个生命之间的手,不承受躯体和头颅负担的手。

噢,让那双神奇的手永远抚摸下去吧!

接着,他感到不仅一双手,而还有一个柔软的大胸脯紧紧压在他的胸上,于是他看见一个黑发女人的脸,听见她的声音。“醒醒!看在上帝面上,快醒来!”

他正躺在一张蓬乱的床上,昏暗的小房间里还有一个大衣柜。泽维尔回忆起他是在大桥旁边的房子里。

“我知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她说,仿佛在求他原谅,“但是,我不得不叫醒你,因为我害怕。”

“你怕什么?”

“天哪,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听!”

泽维尔仔细倾听。远处传来枪声。

他跳下床,跑到窗户前,一队队穿蓝色工作服的人,端着自动步枪,正在桥上巡逻。

象是一个记忆穿过几道墙发出回声。泽维尔明白了,这些武装工人正在保卫街道,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好象忘记了什么,这种事能解释他与眼前情景的联系、他知道,他实际上属于这个情景,由于某种错误,他脱离了它,象一个演员在适当的时候忘记了出场,这台受到削弱的戏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继续演下去。蓦地,他回想起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扫视了一眼房间,松了一口气,书包还在那里,靠在墙边,没有人拿走它。他扑过去,把它打开。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数学笔记本,捷克语练习簿,理科课本。他取出捷克语练习簿,从后面翻开,再次松了口气。那个黑头发男人问他要的名单就在本子里——字迹虽小,但很清楚。泽维尔再次为自己聪明的念头感到得意,把这份重要文件藏在练习簿里,前面还有一篇作文,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

“你到底在看什么?”

“没什么,”泽维尔回答。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把人拖出去,处死他们。”

“别担心,”他笑道。“不会有谁被处死的!”

“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他怎么知道?在革命的第一天将被处死的所有人民敌人的名单还在他的笔记簿里:因此,不会有谁被处死的。不管怎样,他对这位漂亮女人的焦虑并非漠不关心。他听见了枪炮声,看见了人们在保卫桥梁,他一心只想着他与同志们曾热情计划过的那个事件已经突然来临了,而他正好睡过了它。他一直在别处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梦里。

他想跑出去,出现在穿工作服的同志们的面前,把那份只有他才有的名单交出去,没有这份名单,革命便是盲目的,不知道该逮捕谁,处死谁。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当天的口令,他早已被视为叛徒,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在一个不同的生活中,一个不同的故事里,再也无法挽回另一个生活,一个他已抛在后面的生活。

“你怎么啦?”那女人焦急地问。

于是泽维尔突然想到,如果他已不能再挽回失去的生活,他至少可以使此刻正在过的生活变得崇高。他望着那位美丽顺从的女人,知道他必须离开她,因为生活在外面,远在窗户的那边,从窗外传来柔和的枪声,就象鸟儿的咕咕声。

“你要到哪儿去?”她叫道。

泽维尔微笑着指着窗外。

“可你答应带我一道走的!”

“那是从前。”

“你是想背弃我?”

“是的。我要背弃你。”

她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

他低头看着她,觉得她是多么可爱,要离开她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但是,窗外的世界更加美丽。如果他为此而离开一个可爱时女人,这个世界会因为他付出了背弃爱情的代价而更加迷人。

“你很美丽,”他说,“但我必须背弃你。”

于是他挣脱她的手臂,大步朝窗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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