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塔法和我在黄昏时返回了日耀城。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日耀城并不是我化龙离开时,那副墙倒屋塌,天下大乱的模样了。
暮色中,几乎所有被我带倒的建筑都恢复原样,在如血的夕阳下恢弘地矗立著。
我让岩塔法在街道上仅剩的倒塌民房前降落,刚刚落地,就看到一个平民妇女抱著孩子远远走了过来,在塌房前站住了,看到眼前的一片废墟,
愣了一下。我想,她应该就是这个屋子的屋主。
然後,
回过神来的女人耸了耸肩膀,孩子在她的怀中很有劲地踢著小脚。妇女抱著孩子走到房产前唯一还站立著的邮箱前面,掏钥匙开了邮箱的门。
房子都塌了,还有闲心收信?我看著她。
妇女将钥匙插入进入之後,逆时针转动了三圈半。然後,
随著她转动钥匙,倒塌的废墟的地基处开始泛起了火红的魔法阵。那是一个简单的恢复魔法。魔法阵上的浮现出的字迹很陈旧。可以看出来,
是很久前就施下了这个魔法,
又被启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很快,
笼罩在恢复魔法中的废墟再次站了起来,房梁、木椽彼此组合著,
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消了,变回了一座完整的二层民居。
在整个过程中,平民妇女都很淡定地站在一边看著,房子一恢复原状,她就拉开栅栏门回了家。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
四周的街道已经彻底变回了原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千百年来一样,
往往来来不休。
只有盛产战龙的火龙疆才会有这麽习惯灾後重建的城市,有这麽习惯被王龙毁城的国民。
就在这时,从王庭的那个方向,人群突然开始骚动了起来。同时,我听到了熟悉的狂欢乐队声,
以及庞大巨兽踩在地上所发出的“咚、咚、咚”地巨响。震得行人们的靴底一阵酥麻。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抬起头,
牵著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极目远眺。
果然,在人群的脑袋顶之上,
可以隐约看到那个曾经背著岩塔法游街的猛马象高大的身影,
这次它身上的装饰更华丽,
又长又粗的鼻子托著头顶上那个巨大的花篮。笔直地向我这边走过来。
透过人流能看到猛马象周围的特定舞女队伍,臀部飞快的摇摆著跳著舞,
腰上缀的宝石和圆润的肚脐一起闪闪发光。
这不科学,这次我明明没有跨越风龙疆和火龙疆的边境,而且已经混在车水马龙之中了,他们怎麽还能知道我回来了。在我身上装追踪魔法了麽?
我一动不动地站住那里,
看到象辇庞大的象身上画满了威武的、喷火的、拆房子的、交尾的……炎龙和风龙──分别是雷奥和我的圣龙形态。
可是接著,
周围的人流将我一股脑地挤到了路边,我眼看著大象离我越来越近,然後──大步跨过我身边,
继续向前走过去。
原来只是路过。
“碰──!”地一声巨响,沈重的曜日城正门骤然被放了下来,一支庞大而带著扑面血腥气的骑兵队伍踏上宽阔的门板涌,鱼贯进入了城池。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太阳王雷奥。
他还是一身重甲,还是骑巨马,单掌随随便便执缰,
马匹行进间马刺声和马镫叮当磕碰出冷冰冰地脆响,
挟带著无尽的肃杀之气,全身铠甲早已被魔族的血和沙石侵染得看不出原色。有几处被锐器劈开的痕迹,
金属甲片向外翻开,露出男人精钢雕塑似的腹肌和狰狞的伤口。钢盔按到了精悍的下颌处,只露出可怖地一双蛇形金瞳,
和弧度永远讥诮地锋利嘴唇。宽阔的後背上紧紧贴著他那把巨型重剑。上面淋淋漓漓淌下来的血渍一路干涸到了壮硕的黑马臀部。即使他全身都肮脏到了极致,只有那一头金发依然亮的如同黑夜中的火把,像狮子的鬃毛一般在他健硕的身躯上肆意倾淌。
经过历时近一个月的远程跋涉,太阳王得胜回城了。
象辇走到他的身前就猛地停住了,
庞大得像一座城堡似的史前巨兽面朝向太阳王,屈下单膝──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了下来。然後毕恭毕敬地伸出缠满宝石和金箔的长鼻子,
将粗大的鼻吻处垫到了雷奥的军靴厚底上。
雷奥习高踞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坦然承受了猛马轰然下跪的拜祭。然後单手执缰,利索地翻身下马,在所有市民狂热的欢呼声中,军靴踏上了猛马巨木般横伸的长鼻,一路稳稳当当地迈到了猛马的背上的皇座前,
他摘下头盔挟在肘下,振臂一撩身後的披风,
战神般威风凛凛地单手掌巨剑,提起一边铁硬膝盖,
靴底踏在恭顺地猛马巨象的头颅上,另外一条嵌满结实肌肉的粗长大腿随随便便向外敞开,微眯著黄金眼,毫无表情地罩视著自己的臣民,
耀眼的金发在如血残阳中随风飘淌,
像燃烧著的火。
底下的民众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
“太阳王万岁!”他们喊。
“骑士王万岁!”他们又喊。
“──娶得好!”最後他们喊。
看来,我化成龙,震塌了他们的房子,他们也没有因此记恨我。
大量的市民聚集到了他的猛马象下身旁,四周的高楼楼顶则聚满了兴高采烈的女性,她们脸色红胀,争前恐後地向著雷奥扔著鲜花、彩带、礼物──有的还挺大,
居然还有大瓷瓶和根雕,“砰!”地一声连著下一声,
下雨一样砸到太阳王的身上。
象辇上的雷奥却好像早就被砸习惯了,懒洋洋地敞躯抱剑坐在那儿,连睫毛都不动一下。慵懒地眯著蛇瞳,任礼物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有的就直接碎了黏在他的铠甲上──只有砸中了脸的重物会被他稠密的龙压弹开,
远远地被弹飞。
无数的东西从四面八方飞来,
劈里啪啦地砸在太阳王的脸上,又高高弹起来飞向周围的人群。砸中过太阳王的东西十分珍贵,立即引起了一阵的哄抢。
不知道为什麽。隔了这麽老远看著这欢乐祥和的景象。我只有两个想法:
其一,
不知道当初没有龙压的岩塔法代替我坐象辇游街,
是怎麽扛过去的。
其二,虽然得胜回城还被万众膜拜,今天的太阳王看起来心情臭极了。
混在狂欢的人群间,我向著象辇之後缓慢推进的军队看去,立刻惊讶地发现,进城的其实并不是一支队伍。
军队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火龙疆的骑兵,这些人大多健硕狂野,
骑著混有魔兽血统的高头大马。而在这些野蛮汉子的旁边,安静地走著另外一支庞大而井然有序的队伍,
和整个狂欢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们全部穿著圣骑士的纯白法服,
身形修长,动作优雅,清一色地骑著雪白的纯种独角兽,
手套整洁,领口系到军纪扣的最上面,脸上戴著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是水龙疆未婚男子的特有标志──他们极度忠诚,会为了未来的妻子守贞。
我看著这支庄严的队伍远远向前推进过来,猛然意识到,
这很可能就是穆底斯叔叔所说的,
水龙疆前来接我的特使。
没想到穆底斯叔叔真的严格恪守了圣龙帝国千万年的传统,派了由顶级圣骑士组成的迎亲队伍来娶我。
没想到这支队伍在城外和雷奥的队伍汇合了。
果然,走在水龙疆队伍最前面的蓝色短发男子抬起头来,向著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怎麽能从大量癫狂的群众里认出我来,这个男人骑著他的独角兽,脱离了队伍,径直地向我走来。
他身下的纯种独角兽美极了。黄金色的角上的每一道螺纹都是天公的恩物,
每走一步,雪白的兽蹄都在地面上踏出一轮银白色的光晕,以至於周围的路人都被他们这种圣洁的气氛所震慑,像摩西分开大海一样,
给他让出了道路。
然後这个蓝色头发的水龙疆官员就走到了我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抚胸行礼。
“骑士王殿下,水龙疆一千名圣骑士特使,奉那位大人之命,特来迎娶殿下您。”
我牵著岩塔法,站住那里任他跪拜下去,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些什麽。都是男人,迎娶听起来挺诡异的。而且,难道所谓的迎娶,
就是让我骑在穿成一串的独角兽上面,
跨越三个国境去水龙疆,任路人围观?
──这好像和坐象辇游街没什麽区别。
还没等我想好该如何回应在我面前一板一眼跪著的圣骑士。突然,我的头顶罩下了一大片黑暗。
我抬起头来,扑入眼帘的,
是一双恐怖的金黄色蛇瞳。
不知道什麽时候,这头巨象竟然游行到我这里来了,锋利得和凶器没两样的象牙差一寸就插进了我的眼窝。其他的行人都给象让出了道路,只有跪地的迎娶者和我还站住原地,
挡住了猛马象的去路。
离得这麽近,
雷奥不可能没有认出我来,他高高地坐在猛马象背上,脸上喜怒难测,他毫无表情地低下头,盯了我和跪地的骑士一眼,瞳底深处带著无限的鄙夷和讥讽。当著千万好奇围观的群众,扯起一边嘴唇,
夕阳如血,映得他唇畔弧度刀锋:
“你是在街边揽客的野鸡麽。”
巨象投下的暗影之上,
他厌恶地移开双目,低沈嗓音如同黑暗中的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