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过我体温之後,叔叔就收回了手指。背向著我,坐在我的床边。银发瀑布般顺著他身後垂落。
刚才他向我道歉了。对我说了:“对不起”。
我只是沉默。
整个寝殿里面就只有比静还要静的静。
我只是不很清楚。
他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他说了“对不起”以後,我又能回答什麽。
“没关系”、“有关系”、“拿你的翅膀来抵偿”,还是“为什麽”。
最後我什麽都没说。
穆底斯叔叔的声调非常的淡。
我能听出来,“对不起”这三个字是认真的,可是,男人没有後悔。也不是愧疚。
他只是在承认自己错误,
也仅此而已。
从一开始就没想我宽恕。
四周只是静。风撩起窗纱,翻动庄严的青龙图腾。
月神王的银发向後拂动,
静静地刷过我的膝盖。
我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双眼。
然後,背向我坐在床边的男人说话了。
他说:“文书已经在起草之中。”
什麽文书?
迎娶文书,休妻文书,还是神后身体伤害报告文书?
男人已经安静地坐在那里,
继续说下去:
“水龙疆将在半个月後,宣布彻底脱离圣龙之疆联盟,
正式独立。”
窗帘随风垂下,我的眼睛却倏地睁开了,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简简单单一句话,
如同重锤砸下。
如果说整个圣龙之疆如同守护大陆,镇守魔族结界的巨龙的话,
那麽风龙疆和火龙疆就相当於龙之两翼。
而水龙疆作为结界的轴心国,相当於整个神之布局的心脏。
双翼可以折断,可是心脏怎麽可能主动从胸腔中剥离。
可是,坐在我面前,背向著我的男人,却还是双手交叉搁置在膝盖上,
静静地坐在那儿。
银发在他身後随风蜿蜒流淌,
沉静得像月夜下的潮汐。
“从此之後,水龙疆更名为水龙之国。和其他两国不再有任何关系。魔族结界由我一个人来封印守护。”
他说。
注视著他的背影,很久以後,我才张开了嘴唇。
“你疯了。”太久没有说过话,
我喑哑说。
是的。他疯了。
千百代来,风龙疆、火龙疆、水龙疆即使因为神后的分配问题,而有一些小摩擦。甚至赌气性质地彼此断绝外交关系。
可是,
在原则性的守护世界、封印魔族这件事情上,每一届的圣龙之王都是同心协力,
三位一体。
那是我们之所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水龙疆负责守护,
风龙疆、火龙疆负责清剿漏网的余孽。我们是盾与剑的关系。
不可否认,在整个过程中,作为结界驻守者的水之圣龙,要比风之圣龙和火之圣龙的压力大得多得多。
可是,驻守结界,和独力承担守护整个大陆的责任──不是一个概念。
即使他是史上罕见的强大水龙也绝不可能。
“你疯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可他只是笑了。
“没有。”他说,声音是安静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麽必须共妻。”
“那是传承的必须。”我说。
共妻是传承的必须。
神之光改造过的神后,拥有了为圣龙繁殖後代的能力。她将同时产下三枚龙卵。
三枚龙卵一母同胞,分别被送往水龙疆、火龙疆、风龙疆。
长期吸收当地繁盛的元素能量,最终破壳化为新一代水之圣龙、火之圣龙、风之圣龙。
一代、一代传承至今。
太阳不断升起,
窗帘却没拉开。半明半暗的寝殿里。
始终戴著面具的男人听到我的回答,弯起嘴唇笑了,但不再说话。
我发现,自己也许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他坐得明明离我这麽近,可是感觉比天还远。
全乱套了。
如果水龙疆独立。风龙疆已经没有了龙王,无法穿透水龙疆的结界进行抗议。可是同样肩负著守护责任的火龙疆不可能坐视不管。
然後呢,火龙疆能如何?砸烂用来守护大陆的防护结界,
将唯一一只能够镇守结界的水之圣龙打伤吗。
可是,
坚持独立的穆底斯又得到了什麽。我已经试过了魔族结界运作时,在御座上的感觉是如何不堪。
那时,也不过是驻守结界的强度而已。
如果月神王想凭一己之力封住全部疆土的魔族。
──我根本没法想象这件事。初代银之圣龙也做不到。
除非透支寿命。
他疯了。
“这里是我做出的空间。在御座之间後方。”坐在和我以往的风龙疆寝殿一模一样的房间里,他说,抬起单臂,掌心中央浮起一簇乳白色的光团。映亮了被窗帘遮住些阳光的房间摆设。
“是风龙疆的大小,
风龙疆的模样。你想改动哪里,
告诉我。”
“你要让我住在这多久。”我问。封印结界的效果太强,以我现在的体力,哪也去不了,动一动都困难。
我等了很久,他没回答。从侧面看,嘴唇的弧度却是柔和的。
隔著面具,
我也看不到他确切的表情。一片沉默之间,我好像明白了答案。
一个答案,又连接著下一个。
为什麽要脱离圣龙之疆。
为什为要折断我的双翼,把我留下。
难道他不是以叔叔的身份而喜欢我?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推论如此荒谬。
“是爱。”他说。
古董钟摆匀速扣响了六点。背对著我的男人没有回头,
收拢了掌心的光球,光亮之後,
周围一片惯性的昏暗。昏暗里,
传来男人平静的声音:
“可能是爱。”
爱是让对方快乐。比让自己快乐更重要。
不是把对方最重要的拿走,然後把一无所有的人困住。
“这不是爱。”我说。
听到我的话,男人坐在那里,
安静看著远处。笑了笑。
“嗯。可能不是。”
“……”
我真的不懂他。
“小凯。”
风不停地从窗口拂进来,
穆底斯叔叔抬起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隔著面具,触了触他的太阳穴。白色的长袍在他腕间随风飘摆。
“这几百年来,我不是一个生物。主要是在做容器。盛放人类情感的容器。”他说,
“每一个人的思想,都在我的身体。他们是一种很特别的生物。你说的爱,也是很特别的感情。”
没有阳光的直射,叔叔戴著面具的侧脸依然白得近乎透明,银色长发浮现出斑斑点点无机质般的荧光。
“被称作爱的东西,
今天有,明天就可能没有了。给了一个人之後,不知道什麽时候,又给了别人。有的时候让他们强大,
有时候又把他们削弱了。我不懂这种变化原理,也不怎麽相信。”
“确实,所有的人都说,
一个女人和几头龙一起的爱是最真挚的情感。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幸福。所以,
我对你的感觉不是爱。可能是六百年太久了,我的想法发生了错误。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合格地爱你。对不起。”
直到最後,他的声音都很安静。
“小凯。我拒绝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