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宣他们离开的一个月后, 皇帝收到了他上报的第一份战报,在不久前的一场战役中,大周伤亡惨重,而且竟是又丢了一座城, 这应该算是云宣征战多年败得最惨烈的一次,皇帝龙颜大怒,当晚连年妃那里都没有去, 而是留在了流芳阁彻夜听那几位僧人说法以平息心中怒火。
第二天, 皇帝走出流芳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诏令逸王回京准备完婚, 说是宫中久无喜事,若他成亲也能让久病中的太皇太后开怀一些。
这件事听起来只是一件家事, 但明眼人都知道, 若是逸王回京, 怕是想再去前线立功却是难了, 也便失去了他重得皇帝信任的最好时机。
苏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意外, 她知道睿王一定会这么做, 因为皇帝也是人, 他也有软肋, 而他的软肋便是包括上华大师在内那几位高僧的话。
当初皇帝之所以开始留心先皇后的旧案,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得知先皇后被毒死后的震怒, 也不是因为琉璃别宫接连几次的命案,而是因为付嬷嬷以死证明先皇后的阴魂曾经来过;而他决意不再追究此事,不是因为相信皇后无辜, 也不是因为认定有人布局,而是因为太子梦到先皇后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他对先皇后的死其实已经并没有那么哀痛,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在乎她究竟因何而死,毕竟他是皇帝,有那么多的国家大事要处理,有那么美的女子在等他归去,他根本已经无暇顾及那桩早已被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和那个早已淡忘在过去的发妻了。
可是,除了真相,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更在乎,那便是他既是天子,便要信奉天命,认定天意不可违逆,而若是诸事不顺,便是自己或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惹怒了上天。
睿王又怎会不知,皇帝对佛意深信不疑,这便是他的软肋。
所以,早在赵谦出宫前,他便收买了那几位高僧,他们说的话,不会涉足朝政,却足以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借着皇帝所信奉的天意,逐个除去他所有的隐患踢开他的绊脚石。
年妃不能成孕后,逸王便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虽然让逸王回京也有可能给他重新夺权的机会,但他却有足够信心不会让他得逞,况且只要逸王在他的监视之内,有任何动作都会受他的束缚,比起让他远在前线不知何时便立了大功来,留他在京城无功可立更能让他放心。
而下一个,自然便是太子了。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越来越重了,再过两个多月便该临产了,因着之前宫中盛传过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皆为不祥之人的谣言,再加上皇帝对她本就有诸多不满,是以对她和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也不甚关心,连带着宫里的人也有些见风使舵,私下里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言语。虽然太子妃对那些话虽然并不在意,但太子听闻后却是勃然大怒,险些就要拖着病体从床榻上下来去找皇帝奏明,好在最终还是被太子妃给劝阻了下来,可太子的病情却因为动了肝火愈发地严重了。
到了送先皇后荣登极乐的最后一日,因为高僧提及先皇后这一日不仅能看见生者并听见其所言,而且还会将他们诚恳的心愿带到极乐世界并许以实现,所以皇帝下令,后宫所有妃嫔及皇亲贵胄都要去流芳阁为先皇后祈福,久病的太子和大着肚子的太子妃本得了皇上与皇后恩恤可以不去,但他们终是以孝道为先,坚持要去流芳阁送先皇后最后一程。
那时,前线虽然再无败退的战报传来,可也未曾占到丝毫上风,而是勉力御敌不至于让北仑破城而入而已,所以皇帝对战局自是忧心忡忡。而且,人祸之外还有天灾,大周北部阴雨不断,而南部的暴雨已经持续下了大半个月,水涝成灾,让大周的处境愈加艰难,大有风雨飘摇之势。皇帝私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知何故而违逆了天意,所以甚至还将战胜天灾人祸的希望寄在了已故的先皇后阴魂上,希望她能够保佑大周将士得胜归来,保佑这场水灾尽快结束。
连绵阴雨直到那一天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愈发衬得檀香袅袅梵唱声声的流芳阁越加肃穆神秘了。
按照高僧的安排,每隔一个时辰,皇帝便需卜上一卦,以确定先皇后是否已经往生极乐,照着他们的推算,先皇后留在人世的阴魂大概在晨时便该离开了,但从子夜至午后,皇帝虽然已经跪在金装佛像卜了六次卦,但负责解卦的高僧都只看一眼卦象便摇头叹息。
为首的上华大师叹息道:“只怕先皇后仍有执念未了,故而迟迟不肯离开,时机未到啊。”
从子时开始,包括皇帝在内,来送先皇后的所有人都必须不眠不食,虽然即便是精神不济的许妃和柳贵妃也都能捱得下去,但快要临产的太子妃和之前病得几乎无法起身的太子毕竟体弱,所以在午时过后便先后昏倒被送回寝宫了,其他人纵然心中有所不满,却并不敢言说,只能忍着饥肠辘辘强打着精神继续撑着。
直到暮晚时分,眼见皇帝都要挨不下去时,解卦的高僧拿着皇帝刚卜的卦签双眼蓦地一亮,神色甚是惊诧,不忙着解卦,却是又将那卦签看了一遍后急匆匆地将呈给了为首的上华大师,欲言又止:“方丈,这卦象……”
上华大师接了卦签,讶然之后,唇角漫开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后对皇帝道:“皇上,天降福星,万事遂意,此乃天意,善哉善哉。”
虽然不明白他所言何意,但皇帝也能听得出来自己方才抽到了一支上上签,还要再问,那方丈却对旁边的僧人道:“准备回去吧。”
见他们停了诵经,皇帝不解,深知他心意的吴隐之忙将准备就此离去的他们拦下:“大师这是要去哪里,难道法事做完了?”
为首的方丈只是双手合十地微然一笑:“阿弥陀佛,天家既得此福星,便无需贫僧来锦上添花了,善哉善哉。”
他们猝然离去,皇帝不拦,自然也无人敢挡,满殿跪着的人无一敢妄动,却皆是满腹疑惑,不知方才那高僧所言何意,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那些僧人前脚刚走,供着先皇后牌位的桌子突然凭空一震,案上的一对白烛倏然熄灭了。
虽然那场变故不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却还是被眼尖的人瞧见了,有人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们快看,烛火灭了,难道是先皇后已经往生极乐了?”
众人都定睛去瞧,一直沉寂无声的大殿顿时哗然一片。
偶尔窜进大殿内的风根本不足以吹灭烛火,而桌案一旁也并无旁人在侧,可烛火却无端灭了,实在不得不让人惊诧。
跪在最前面的皇后站起了身,对亦是惊然的皇帝道:“皇上,看来姐姐已经去了。不过,方才上华大师所说的天降福星是什么意思?”
皇帝亦是困惑,正沉吟间,却听见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十分迫切,只见几个宫人紧护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虽然脚步匆匆,但却健步如飞,反而是跟着他的那些个宫人个个既喜又忧,似是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又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太子?”待那人向他们下跪行礼时,皇后才一脸惊讶地问他道,“你怎么,怎么……”
她太过震惊,都险些问不出话来,还是皇上接着她的话问道:“容儿,你不是卧病不起吗,怎么这会儿竟起来了?”
太子喜形于色,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儿臣,儿臣……”
跟在太子身后服侍的一个内侍欢喜叩首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刚刚诞下了皇太孙,太子听到消息后立刻来了精神,竟像是痊愈一般,忙不迭地便来向皇上和皇后娘娘报喜了!”
太子精神抖擞,比之前在此昏迷时的状态仿佛判若两人,眼中眉梢间全是欢喜:“是,父皇,凝儿母子平安,定然是受了母后庇佑,儿子也不知为何,听了这个消息后便立刻神清气爽,见了那个孩子后全身都利索了,所以特意来告诉父皇和皇后娘娘这个好消息,也好让母后安心离去。”
皇帝一愣之后,默了一默,唇角漫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高深莫测:“你母后刚刚已经荣登极乐了,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不过,可能并不是你母后保佑了她们母子,而是……”
他的话未曾说完,但言下之意,除了刚刚过来的太子及其宫人外,大殿中其他人莫不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先皇后保佑了太子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而是那个刚刚降世的孩子庇佑先皇后的阴魂归去,因为他就是上华大师口中所说的那个福星。
福星之说虽然听起来虚无缥缈,但若有事实佐证,那便不是凭空臆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天意了。
太子妃诞下皇太孙的当晚,琉璃别宫一直连绵不断的阴雨便停了,第四日,有两个好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别宫,一是南部的大雨也停了,二是云宣率领的大周将士打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从北仑军手中夺回了曾经失去的两座城。而这个好消息,都发生在皇太孙出生的那一日,而且都是在他出生之后的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
天下的事,哪有这么凑巧的,先是久久不愿离去的先皇后荣登极乐,然后是久病的太子突然痊愈,再后来是接二连三的喜讯,桩桩件件似乎都在印证上华大师说的那句话。
天降福星。
而那个福星,除了刚刚降世的皇太孙,还能有谁呢。
而身为带给大周接连好运的福星的父母,太子和太子妃自然也备受瞩目,听说连原本在朝中处于观望立场的一些大臣也或多或少地都向东宫献了殷勤。
苏蔷是在皇太孙出生的五天后主动去福景园请罪的,睿王亲自见了她,面色虽然一如往日般温雅,但语气却明显不再藏着不悦:“本王要东宫诞下一个灾星,但你却帮着东宫将他弄成了一个福星,好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