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照揣着银票走出营房,到了屋里人看不到之处,回头瞅了一眼,然后停在土垛旁问先前来禀报的士兵:“先前消息确认属实么?”
“属实!小的亲眼看到的!”
罗照满脸阴翌,看着脚下叹了口气。
士气很显然是他的心腹,见状凑上前半步,压声道:“平西将军直奔大营,咱们这儿只是戍边沿线其中的一段防护岗哨,从大营来咱们这儿紧赶慢赶都得大半日路程,以往一年里大营里那边能来个三四次巡查就不错,将军这是在忧心什么?”
罗照看看左右,说道:“平西将军乃为天潢贵胄,他担任主帅统领,只要不出西北地界,他有调兵斩将之权,咱们这块地儿虽说偏僻,入不了大老爷们儿的眼,可这毕竟是通敌大罪。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让大营那边知道了,咱们几个可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人砍的。”
士兵自然也是惜命之人,闻言便道:“那该如何是好?”
“只有两条路,要么抓住他们去大营,或者向大营告密,要么,就一条道走到底,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也套不着狼。以咱们这样的身份,再过八百年只怕都等不来一条晋升的大道,眼前就是唯一的机会。”
士兵的心思跟随着摇摆起来,他眼望着罗照身上的绸衫:“若是选择前者,那将军过往之事,只怕也瞒不住,还有里头那两位万一再反咬一口,招出将军与他们早有勾结,大营那边必定要冲大人下手了。”
“说的是啊。”罗照负手感叹,“如此一来,倒也可以将他们给杀了,提着他们脑袋去大营领赏,多少也能升个一官半职。”
“可,可他们看起来不那么好杀!”士兵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没错,那俩大月人,一个生得高大粗壮,一把寒月刀杀气腾腾,不知沾过多少血,另一个看着斯文,但浑身阴鸷,似乎一个眨眼就有一串杀人的主意,这要开杀,谁先被杀还不知道呢。
“再说了,傻子也能知道,这俩人在这紧要关头还能冒头找上门来,背后能没点准备?”
罗照越说声音越低沉,士兵更是站不住了。
他抬头道:“将军,咱们是不是没别的选择了?”
罗照面色凝重得如同板砖:“不错,没得选了。我们但凡能想到的所有的道路,都在他们的盘算里。现在别说我们动手杀人,就是但凡派出人去,恐怕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先前就连我敬他们的酒,他们也都是看我先喝他们才下喉。”
士兵两腿筛起糠来:“那怎么办啊将军?!”
“眼下东兹的十万兵马已经在朝大月有序推进之中,那批人可是精锐,而且他们与连旸已经达成了交易,只要咱们放连旸进入这后山通往大月的峡道,与十万大军会合,他们推翻如今的大月王,复辟为王是轻而易举之事。”罗照凝眉问他:“你两个儿子的病,还想治吗?”
士兵顿住。转而重重点头:“想,当然想!”
“那你会怎么选择呢?”
士兵想了想后说道:“既然已经无可退避,那倒不如迎难而上了。将军方才也说富贵险中求,这机会难得啊!”
罗照点头,然后深深望着他:“这么说来咱们想到了一处。但咱们就这么答应了他还是轻松了。一方面咱们也还得保证自身安全。”
士兵忙道:“将军您说,该怎么办?”
罗照便道:“我们先拖他两日,摸摸他们的底。否则他们会觉得我们太好拿捏。二则,朝廷那边的火力也得牵制牵制。我方才得了个消息,连旸说当今皇上所生三子,一子失踪早夭,一子被诛,还有一子竟然不是真皇子。也就是说杨氏一族已经没了传宗之人,这可是个劲爆的消息,这两日里,你就想方设法把这消息传到京城!”
士兵听完先是一愣,随后双眼绽亮,情不自禁朝罗照竖起了大拇哥儿!
“将军高明!”
罗照抻身,重新负起双手:“去吧。”
“好嘞!”
士兵一溜烟地远去了。
……
裴瞻踏着暮色入了大营。
戍边的统帅正好轮到杜明谦的舅舅高常远当值,迎到裴瞻这干人之后,半路上就在汇报近期的各方军情了。
“十日前接到将军送来的急令,便都已按照吩咐打点了下去。各处点哨全都在控制之中,就等将军来了!”
高常远三十岁,是杜夫人最小的弟弟。他在攻打大月时立了不少战功,从最低阶的百夫长一路爬升到的参将。在西北一呆十三四年,对各处地形了如指掌,是裴瞻当初带领过的,此番也是在出行之前,皇帝亲口提及过的。
他把大概情况禀报完毕,裴瞻一行人也就刚好入了大帐。
看着随同进来的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不由又探询地看向裴瞻。
裴瞻指着梁郅和程持礼:“他们俩你自然是认识的,这一位,”他看向杨奕及贺昭陈嵩:“这是此番我亲自请出来的谋士杨先生以及他的两位忠随。杨先生曾深入大月东兹两邦,对他们皇室内幕十分熟悉,而且两邦的地理地形也熟。”
高常远闻远立刻行礼见过:“这就太好了,大月这边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但是东兹方面,自从大周与大月开战以来,与东兹的交往也断了,再加上他们换了新的国君,更是不熟悉,东兹情况几乎只能从过往的商人处获得。
“先生竟对东兹这般了解,那真是如虎添翼了!”
说完他又不着痕迹地往一身布衣的杨奕身上打量了两轮。
大家都是见惯了场面的人,杨奕拱手回了礼,便自怀里取出来一份迭得整整齐齐的羊皮舆图:“这是在下根据亲身踏足过的东兹地界,以及根据东兹国人详述而亲手绘制的东兹疆域图,请高将军过目,看是否用得上?”
高常远听闻,便伸双手接了舆图,只见这羊皮图有一臂来长,一臂来宽,展开一看一副绘制精细的地形图便赫然展现于眼前。粗看之下线条匀称,地名大小齐全,竟然是一幅十分符合规范的地图。
高常远眼前一亮,当下平置在桌面上,唤人掌起了油灯,就近细看。这些年大周虽与东兹断了交,可三国之间皆有交界区域,就是再不熟悉东兹情形,作为戍边的军队,就近的一些山川地貌总归是要想办法掌握的。
高常远率远找到与大周交界之处的方位,一看这地貌与他们所掌握的竟一点不差。地名也是十分准确,甚至许多他们都未曾听说过的旧地名也写在了上头。
再一看跟大月交界处——打从裴瞻打入大月,虽然大月没有周军驻扎,又怎么可能不趁机入内察看地形,从而做到心中有数?所以,东兹跟大月交界的一带高常远心里也是有底的。
他这么看下来,弯下去的身子就情不自禁绷直了,眼里的惊讶益发转浓,得他让人把收集到的所有关于东兹地名相关的卷宗文书统统取来加以比对完毕,抬起头来的他脸上就浮现出了无法抑制的钦佩之情!
“先生高人!是在下唐突了!望先生海涵。”
高常远施作一揖,这于有军职在身的将领来说,便是极高的礼仪了。
杨奕双手扶住他胳膊:“高将军言重。将军守边卫国,谨慎细心,如此才为正道。”
高常远再行将杨奕一番打量,深深点头,扬声道:“来人!即刻为各位将军张罗住房,于裴将军就近处,给杨先生也单置一间!”
裴瞻笑着看了他一眼,抿茶未语。
是夜大帐里的灯直亮到近天明时才灭,翌日晨起,程持礼与梁郅便分东西两厢开始摸索沿线关卡。
而裴瞻与高常远就杨奕提供的东兹地图,结合大月地图一道参议战局。同时向大月皇廷传达号令,令如今的大月王支棱起来,配合周军边防兵马时刻关注着从东兹出发奔向大月的那十万叛军。
关内外这片山多。
东兹那三个叛将一个唤金何,一个叫萧蔚,还有一个唤作邬成平。这三人都是金旭的继母邬太后一党,都出自东兹大家族,邬成平更是邬太后的堂弟,而金何、萧蔚都是邬太后的儿子、金旭弟弟的属臣。
邬太后在世时借着东老兹王壮大了自己不少势力,几个家族也跟着在朝中植根甚深,以致于邬太后虽然失势而死,金旭逆袭上位,可依然未能完全拔除掉几大家族的势力。这些年金旭也是在极力与各大家族抗衡。
如若不然,大周与大月交战那几年里,跟段家人有杀姐之仇的金旭没有理由不插一脚,联合大周将大月干掉。也不会在金旭上位的十余年之后,这几个家族依然还存在,还掌着兵,到今时今日,还选择与连旸这只丧家犬勾结。
从西北这边发现邬成平等人率军叛逃大月时,高常远就已经联系上了大月王,一直在持续监视中,为免提前多出来的伤亡,尚未曾正面迎击。
换句话说,大月这边情势几乎在随时掌握中。最新消息显示出,邬军正已呈之字形朝大月境内回旋进入。
而他们如果接下来有两条线,一条是通入大月皇城,一条则是通往大月与大周的交界地。
直入大月,有机会迅速抢占大月,作为根据往外突击。
而如果选择第二路线,那则可以守住两国要塞,一面向北攻击夺取大月皇权,一面南下防守大周攻势。
而如果邬军不再转变路线,那他们选择第二条路更有利,毕竟这是个好计策。但前提是连旸得与他们配合好。因为连旸才是首脑,若他不在,那邬军也掌管不住大月,真打起来也不过是白白牺牲双方兵马。
监视邬军主要是由高常远所率的边防军负责。
裴瞻带的这五千人此番主要目的是抓连旸,双方重在配合而已。
就在裴瞻与高常远紧密推演邬军动向的时候,杨奕这边已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打发陈嵩出发联络金旭了。
西北大营距离东兹都城,快马不过五六日路程,但是金旭既主动向杨奕递出了消息,那自然已经在约定好的要塞上安排了接应之人。所以这个时间还可以缩短。
裴瞻来的路上已与杨奕商议过,这一仗打的就是速战速决。
找不着连旸,没关系,到了紧要关头他自然会露面。邬军一旦明确了目的路线,也就是连旸冒头与他们会合之日。
这也是裴瞻让高常远只管盯着邬军动向,而暂且不必轻妄动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是需要做出“寻找”的样子来的。
梁郅负责的寻找路线是西路,也正是预估的邬军有可能前往的两国边境线的方向。
日上中天的时候,罗照抬手搭着小凉棚看了看远处静静而枯黄的山岗,然后放下来,想一下问起身边人:“刘贵呢?”
“刘贵这几日都去驿馆收信,尚未归来。”
罗照顿一顿,转回了院中。
屋里煮着茶,氤氲的茶汽把一身西北独有的干冷给浸暖了。
连旸和连翌正端坐在圆桌侧,扭头问他道:“如何?罗兄可拿到了最新的消息?”
罗照摇头,在空出来的凳子上坐下来:“此处偏僻,人烟又少,如不主动寻取,消息很难到得耳内。”
连旸微微顿首,此时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我这里却得了消息,大营那边,裴瞻已经派遣抚国大将军府的梁郅率军一路沿着西线搜过来了。按照他们的脚程,最迟明日就会到达此地。
“罗兄,你莫非还没有打定主意吗?”
罗照迅速接了他手上的纸来看,随后他惊讶抬头:“你们这几日根本没有出过营门,是怎么收到的这消息?”
连旸与连翌对视一眼,微微扬唇:“若无三两三,怎敢上梁山?我能让罗兄你惊讶的事情还多得很。怎么样,罗兄到底肯不肯相助于我,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