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己的学生此时一脸诧异的模样,胡濙的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陆缜在错愕之后,也没有否认隐瞒的意思,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这算是承认对方的推测了,只是他依然奇怪,照道理这事该只有天子与自己二人知道才对,而朱祁钰是绝不可能把事情传扬出去的。
“老夫只是通过已知的消息作出推断罢了。当今天子虽然聪慧,但却不可能拿出这等解除两难境地的办法来。而就我所知,当日廷议时,善思你只比天子早到了片刻赶到文华殿,据此可知,当时你应该是在面见天子了。接下来的推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胡濙笑着略作解释道。虽然他已有半年不曾踏出府门,但许多事情依然难逃其耳目。
陆缜这才了然地一点头,又有些钦佩地拱手道:“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学生佩服之至。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我才会向天子进献这一对策。”他担心胡濙会怪自己行事太狠,对朱祁镇太过不利了些。
胡濙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慰似地道:“当时的情况来看,你做的倒也不算是错。毕竟事关陛下和我大明朝廷的尊严,是断不能让他们得逞的。虽然这确实会苦了太上皇,但实属无奈之举。只是……”说着一顿,有些担心地看了陆缜几眼。
被他这么看着,让陆缜心里又生出了几许不安来,赶紧问道:“只是什么?还望先生直言相告。”
“你这么做现在确实能是对的,也能让天子对你另眼相看。但你可曾想过将来么?”
“将来?”陆缜有些迷惑了,难道胡濙真有前后眼,已经知道数年后的那场大变数了么?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哪。如今的天子因为在位时短,又年轻,所以看事情还只着眼于眼前,对你自然是信任有加了。可是将来,等他成长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此事可就会有别样想法了。”胡濙轻叹了一声道:“毕竟太上皇当初也是你的君,可你这个身为臣子之人这次却全然没有忠心之想,一旦让陛下转过念来,他又会做何想?”
“这……”陆缜还真就愣住了,随即心头也是一紧。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当皇帝的向来想的就要比常人多,一旦让朱祁钰看出这点来,对自己可就未必真会那么信任了。
看他脸色微变,胡濙又是一叹摇头:“所以说,善思你虽然够聪明,但做事还是有些欠稳重。在朝中为官,第一要务就是不能犯错,立功倒是在其次了。你想在朝中立得久,靠的不是为朝廷立下一个个的功劳,而是不给人以把柄,你明白么?”
“学生受教了。”陆缜点头应道,随即又眯起了眼睛来:“但学生怕是做不来这一点的。既然身负皇恩,在朝为官,总是要为这大明天下,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才好,不然我当这官做什么,只为尸位素餐么?”
这回,却轮到胡濙为之动容了。他是真没想到,在朝中也算有了多年经验,经历了多次沉浮的陆缜居然还没有被现实磨平的棱角。这让他不禁心生惭愧:“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当日善思你所作的这两句诗果然是发自你之肺腑哪,是老夫想得多了。惭愧哪……”
见先生有些自责地低头,陆缜赶忙出言安慰:“先生言重了,学生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毕竟事情都已经做下,话也都说了,难道还能回头不成?”
“呵呵,你呀……不过有你这样的臣子在朝中,在陛下身边帮着,老夫也就安心了。”胡濙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拿枯瘦的右手拍了拍陆缜的手背道:“既然这是你的本心,那就顺着它的意思去做吧。老夫相信,当今天子乃圣明之君,是不会因此降罪于你的。”
“是,学生谨记。”陆缜忙肃然拱手应道。
随后,他又略作犹豫,似乎是想说什么。胡濙也看了出来,便笑道:“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想与老夫商量么?”
“正是。不过此事颇为难办,学生怕会让先生你太过费心哪。”
“呵呵,老夫这半年来总是在家中歇养,什么都不用做,费点心怕的什么。你但说无妨。”
陆缜听了这话,也就不再隐瞒,轻声道:“学生知道如今我朝中最是缺粮少银,要是哪里出了什么判断饥荒什么的,势必会影响天下局势。所以就想着是否可以用一办法让朝廷的府库能尽量充盈起来。”
“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了?却是什么?”胡濙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来,能让陆缜这么说的事情一定极不简单。
“如今别的办法已经都不现实,只有一法或还可行,那就是开海禁,与海外诸国互通有无,用他们的钱粮来帮我大明度此难关。”陆缜说着,目光甚至都不敢与胡濙相接了:“不知先生以为我这法子可行么?”
胡濙面色异样地看了他有好半晌,才叹息了一声道:“善思哪,你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海禁这一国策上来了。你可知道,这海禁乃是太祖皇帝时就明令定下,百年下来早被朝中上下视作禁忌了?”
“学生知道,但这显然是错的,不然我大明也不至到今日这般田地了。”陆缜说着,又把之前拿来说服天子的说辞给重新说了一次。
胡濙静静地听着,时有深思之意。半晌才道:“看来你对此事是早有筹谋了?”一顿之后,又突地看向了他:“你是不是也早与陛下说过此事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先生,确实如此。”这回陆缜倒不再感到惊讶了,只是点头承认。
“你……果然是胆大包天哪。想来,陛下是被你说动了吧?”
“如今朝中钱粮短缺,陛下也是实在没了其他办法,这才不得不接受我这一提议。不过,他也有所顾虑,所以此事尚未被外人所知。”
“幸好你们还算谨慎,此事可实在不小,一旦真抛出来,势必会引得朝野动荡,必然会有无数人站出来加以反对的。到时,即便你有陛下支持,也很可能成为那众矢之的。至于原因嘛,你也提到了,这既违背了祖训,也坏了不少人的好处,实非善策哪。”胡濙语重心长地说道。
“学生知道此事难为,可是如今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是能让我大明迅速从困境里摆脱出来了。”陆缜也诚恳地道。
胡濙沉思了片刻,又是一声叹息:“我明白,但别人却未必能明白你的这一片苦心哪。此事阻力重重,你还是要三思才行。”
陆缜先是叹了口气,但随即又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某个意思来,忙问道:“这么说先生觉着我可以一试了?”
“如今朝中局面如此,这么做或许真能扭转困局呢。只是在把事情挑明之前,你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行。因为你要面对的,将是朝野间的无数敌人,无论是开始还是之后,都将是步步危机。以老夫看来,最关键的还是开头,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才能将这一想法推出来。”
陆缜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所以才会一直拖到今日都没有真个让这一想法为外人所知。
只可惜,除了当日和蒙人的矛盾让人觉着朝中确实钱粮短缺外,就再没有其他契机出现了。本来他把这一事告诉胡濙就是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启发,但现在看来,在此事上,胡濙也是爱莫能助了。
胡濙虽然在朝中地位极高,也久历宦海沉浮,但在这等事情上,显然也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虽然看着陆缜一脸的失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好言宽慰了他几句。
之后,陆缜便发现自家先生已看着颇为困倦,便不敢再多作打扰,又嘱咐了对方几句一定要好生歇息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只是从胡府出来时,陆缜心头的忧虑更重了。本来他是想让先生帮着参详一下开海一事,结果最终倒是让他多了一桩心病。刚才他表现得还算得体,但其实心里依然对此是耿耿于怀的,要是朱祁钰真对自己起了什么疑心,自己接下来的一些想法可就彻底没着落了。
“大人……”候在外头的林烈看着陆缜忧心忡忡地出来,赶紧上前关心地问了一句。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烦心朝中之事罢了。”
“大人为朝廷已经竭尽所能,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又何必再因为一些小事而苦了自己呢?毕竟,天下的事情是做不完的……”
听了林烈的这句话,陆缜不觉一怔,继而笑了起来:“还是你看得透彻哪。是啊,岂能事事如愿,但求无愧我心,我又何必总是执着于此呢?说不定今日的难处到了明日就能有转机了呢?”这一笑,让他感到心头的份量陡然就轻了下去,脸上的忧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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