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方面如此大张旗鼓地把一车车粮食运入,即便是在晚上依然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消息自然很快就传进了衍圣公府的深宅之中。
正在自己院中用饭的孔承庆听闻此事足足愣了有好半天,才神色严肃地把筷子一放,问前来的传信的孔洵道:“可知道是哪家把粮食给拿了出来么?”虽然他面色看着还算镇定,可其实心里已翻起了巨浪,当真是惊怒交加。
多少年了,孔家从未遇到过这等被人忤逆之事,别说是寻常大户世家了,就是官府,除了这次的陆缜敢于和他们好一番明争暗斗,就没一个在山东地界里不是俯首听命的。而现在,居然有人打破了这一规矩,这是对孔家威望的严重挑衅,他自然是极其震怒的。
孔洵自然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一见他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也是好一阵的打鼓,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源溪村的沈方……不过他家也是迫不得已才把粮食交出去的。”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又仔细打听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赶紧就将村民围攻沈家的前后都道了出来。
孔承庆眯着眼睛听他把话说完,方才冷笑一声:“看来这一切都是官府中人在推波助澜了。想不到他们的手段竟如此下作,居然利用起了那些愚民来!”
“大公子说的是,他们这一做法确实很不地道。”孔洵附和了一句后,又小心看了对方一眼道:“只是这法子确实有效,若是他们继续使用,只怕别家也未必能顶得住压力哪。”
这话算是点到正题了,因为这一手段是完全可以重复使用的,而且目前看来,似乎那些粮长大户还很难应对,因为谁都不敢保证那些村民会不会真对自己和家人下狠手,在危险面前,自保是唯一的选择。至于这么一来会不会得罪孔家,那就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暂时压住火气的孔承庆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你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开始。或许明日,就会有其他人家也要遭受相似的威胁了?”
“不错,只要他们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罢手。这对咱们的整盘计划可极其不利哪。”孔洵不安地说道。
在沉默了一阵后,孔承庆却突然再次冷笑起来:“若是县衙那里真这么做了,那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后患,我还巴不得他这么做呢。”
“大公子,此话怎讲?”孔洵一呆,有些跟不上自家主子的节奏了。
“我来问你,县衙这么做是不是就算把这些粮长大户都给得罪了?”
“那是自然,即便一开始他们想不明白,可事后一琢磨,自然就能看明白这分明就是县衙在算计对付自己了。如此被人算计,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的。”
“这就是了。既然他们把所有人都得罪了,那今后还有那邱长元的好果子吃么?”说着,孔承庆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可是……那都是将来的事情了,若这次让县衙得逞,恐怕别处州县的那些人可就未必肯继续帮着咱们了。”孔洵忧心忡忡地说道。是啊,要是连曲阜这里的秋粮都如数交上,那其他州县的那些大户又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继续为孔家办事呢?
“你放心,这事成不了。”孔承庆很有把握地说道:“我之前就防着会起什么变数了。你忘了么?早在前段时日,多半的粮食就已入了我孔家的库房,你说那些粮长大户拿什么来讨好县衙?”
听得这话,孔洵才恍然地哦了一声,一拍自己的脑门道:“瞧小的的记性,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如此看来,此事上我们依然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县衙怎么做,都成不了气候。”
“正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不要乱了分寸。就看他们能蹦达多久,蹦达成什么模样。到时候出面收拾一下残局,不但那邱长元,就是那个一直躲在县衙里捣鬼之人,也能一并对付了!”此时的孔承庆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怒中恢复过来,重新变成了那个自信满满,智珠在握的孔家公子。
“大公子说的是,小的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告诫家中上下人等,让他们不要生事,就在旁边看他们如何折腾便是。”孔洵忙答应一声。
等孔洵离开,孔承庆脸上那股淡然的笑意才彻底隐去,而是一抬手,就把桌上的酒杯给狠狠砸在了地上。即便口里说得再好,其实他心中还是很介怀且愤怒的,因为这次的事情,分明就是在打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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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光是孔家,此一事的经过很快也传到了其他那些大户粮长的耳中。当他们得知是因为村民的突然围攻而导致沈家不得不把粮食上交后,也是一阵不安,随后便加强了防御。
可是这些县城乡间的大户本就只是些寻常的地主罢了,压根就没有多少可用的人手,充其量就那十几二十个家奴长工,想要守住自家宅子不被村民攻击可就有些一厢情愿了。
而且,这次县衙发动的也足够快,等到了次日,几处村子里的大户粮长就几乎同时遭受到了来自本村村民的围攻。这些受人挑唆而起的村民一改往日的温顺驯服,一面堵着门地在外头叫骂,一面不断把石头土块往里砸去,直砸得守在里面的全家主仆都抱头鼠窜。
而这一回,官府连装装样子的意思都没有了,直接就有人上门来跟这些个大户谈条件。要么就是把该交上的粮食拿出来送去县城,要么官府就不再插手此事,看着他们全家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
面对这等关系到自家生死的关键时刻,这些大户立刻就把什么孔家的嘱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表示愿意与官府合作,如数将粮食给交上去以求自保。
可是随后,却有不少人提出了为难:“早在半来个月前,小人已经把粮食送进城去,交到孔家手上了。不如这样,且宽限小的几天,等我向孔家要回了粮食,再送去县衙如何?”
面对这一说法,县衙的吏员的反应只是冷笑:“我当然是没什么问题,也等得了这么几日时间。不过,外头的村民可没这耐性了。若是今日你不能拿出粮食来平息他们的怒火,我们县衙的人一走,他们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可是小人说的确是实情,那粮食早就不在我家中了哇……”粮长顿时叫起了苦来,这确实叫他感到一阵慌乱,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就不该为了巴结讨好孔家早早把粮食送过去。
“苟员外你家当这个粮长也有不下三代了,我就不信这几十年的粮长当下来你们会没有为自己捞取足够的好处。若我所料不差,在你家的粮仓之内,一定还有足够交付税粮的粮食。”
“可那是我自家的粮食……”
“我们县衙只要粮食,至于是谁的却不必理会了。而且只要你交上了今年的税粮,之前那些粮食大可跟孔家要回来嘛,你又不会损失什么。”这名书吏却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又威胁了一句:“若是你继续不肯合作,那我只有回去了。到时候,愤怒的村民冲进来,你家粮仓里的粮食照样是保不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苟员外是彻底没招了。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人在矮檐下的这一事实,无奈地一声叹息,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好……好吧。”
于是,随着一声令下,苟家的粮仓被人打开,全家几代人靠着粮长身份偷着积攒下来的几万斤粮食就这么被村民们搬走大半,并被他们兴高采烈地送往县城。
当看着空荡荡的粮仓,以及远去的车队时,苟员外是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的绝望。因为他不知道这么一来,自己还能不能从孔家把粮食给要回来了。
同样的事情,在曲阜境内的各乡村中不断上演。在村民的强大攻势之下,即便是再强硬的大户,也不得不乖乖地将属于自家的粮食暂时拿出来以解燃眉之急。毕竟相比起粮食,还是性命更加重要,何况其实他们也没损失什么,粮食还是可以从孔家要回来的嘛。
至少,此时的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当看到一车车的粮食不断被人送进县衙,邱长元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一切居然变得如此顺利,只短短两三日工夫,一直困扰着他的粮税问题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自己总算是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正当他感慨不已,满心喜悦时,陆缜又走到了他的身旁:“邱县令,这事还远没有结束呢,你可不能如此放松哪。”
“啊?这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了,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邱长元有些不解地道。
“你觉着孔家在吃了这么个闷亏之后会忍气吞声么?”陆缜反问了一句。
“这……”这话让他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敛,换上了一副愁容来。是啊,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孔家一定会报复的,自己依然很不安全哪。这么想着,邱长元忍不住就眼巴巴地看向了陆缜:“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