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道臣的反应,有点出乎杨守文的意料。
看他这样子,根本不像是受到了杨守文的威胁,反而有点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不过,既然他肯去,杨守文也就懒得再问。
之所以要把桓道臣带走,并不是杨守文真担心暴露了身份,而是为桓道臣的安全考虑。
他杀了那劳什子李弘泰,张易之兄弟怕奈何不得他。
可这并不代表张易之兄弟不去找桓道臣的麻烦……对于桓道臣的老爹桓彦范,杨守文并不是非常了解。不过,桓彦范是狄仁杰生前看重的人!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守文出手保护桓道臣。不为别的,只为那狄仁杰,是他杨守文非常敬重的人。
杨守文可以确定,如果他不带走桓道臣的话,张易之绝对会对付他。
狄仁杰已经死了,桓彦范如今不过是一个监察御史,论身份和实力,都无法与张易之抗衡。
若桓道臣不在,桓彦范还有回旋余地。
可如果桓道臣回去的话,那绝对是必死无疑……
杨守文是想要救他,但是看桓道臣那样子,却好像一只逃脱囹圄的笼中鸟一样。
这,也让杨守文心里,不禁困惑!
暮春将至,夜风还有些冷意。
众人吃了饭,便各自去休息了。
“四郎,这次又要烦劳你陪我千里跋涉,实在是不好意思。”
明秀坐在篝火旁,那熊熊的火光跳动,在他脸上留下飘忽的阴影。
杨守文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递给他一壶鹿门春。
明秀结果酒壶,吃了一口酒笑道:“明、杨本是一家,叔父让我陪你一起,我自然无法拒绝。再说了,那洛阳城虽繁华,却非我所愿。你若是离开了,我一个人在那里也忒无趣,倒不如跟着你一同去梓州……说不定,会遇到很有趣的事情。”
杨守文听罢,笑了。
他知道,明秀这些话里,有真有假。
明琰让他随行相助是真,但内心里,恐怕也有离开洛阳的心思。
明秀的性子,比杨守文更加淡泊,更不喜欢勾心斗角。可生活在洛阳,他难免要遇到种种事情,到时候少不得要让他心烦。离开洛阳,其实对明秀而言,也是解脱。
就这样,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杨守文就唤醒了众人,再次上路。
李裹儿显然没有睡醒,索性就让她上了马车。而其余众人,则骑上马,继续行进。
过了拒阳川,就进入到了山南东道的商州。
按照原先的规划,他们会穿过商州、洋州,而后逆汉水而行途经梁州后,自利州进入剑南道。
这也是前往梓州最近的路程!
刚开始的时候,李裹儿尚兴致勃勃。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枯燥乏味的旅途,崎岖难行的道路,以及变化莫测的恶劣天气,也使得她的兴趣渐渐消耗干净。从最初一路上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会感到好奇,到后来开始沉默寡言,除了和杨守文单独相触时还精神一些外,大部分时间,都是默默赶路。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心疼!
他是真不希望李裹儿卷入到他的麻烦里,可有的时候,却由不得他。
李裹儿的性子太倔,虽然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但一经决断的事情,绝不会中途放弃。
杨守文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把李裹儿送回洛阳,她绝对会把洛阳闹得天翻地覆。
这丫头,有这种能力!
杨守文更相信,她那些威胁的语言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敢做到。
可越如此,每每宿营休息的时候,看着李裹儿那疲惫的模样,杨守文就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若李裹儿不是跟着自己,此刻想必在洛阳,受尽万般宠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自从她认识自己以后,非但要在太微宫里过着清苦的生活,更要时时刻刻为他提心吊胆,还跟着他颠簸流离……
漫漫旅程枯燥乏味,而且很艰辛。
好在队伍里还有一个开心果,倒是让大家感觉轻松许多。
桓道臣根本不像个官宦子弟,这一路上一直都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他父亲可不如此,桓彦范人虽慷慨好爽,但做事一板一眼,极有规矩。”
队伍的最前面,桓道臣正在和杨茉莉在马上比试吃东西。他很敬佩杨茉莉的好胃口,这一路走下来,杨茉莉的那张嘴就不曾听过。而且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杨茉莉都可以用各种姿势,自如的把食物放进口中,也让桓道臣颇有兴趣。
于是,他和杨茉莉打赌,要在马上比赛吃东西。
可不是那种普通的进食,而是用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进食。谁要是做不到,就要被罚饿肚子。
这一下子,可算是让杨茉莉来了精神。
他骑术精湛,用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把食物放进口中。
而桓道臣别看肥胖,但骑术却丝毫不比杨茉莉差,两人一路比试下来,也使得众人大开眼界。
“小过,你了解这胖子吗?”
“倒是听父亲提过……其实,也不是专门提起,只是在谈及桓彦范的时候,偶尔说起。
我听说,桓彦范对他也很头疼。
这胖子小时候,是个神童,据说七岁就能作诗,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熟读典籍……可是,胖子却不肯用心。桓彦范给他找了好几位老师,要么被他气走,要么被他打走,总之名声不是太好。再后来,桓彦范有了第二个儿子,对他也就不再关注。
从那以后,胖子就变得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使得桓彦范提起他就感到头疼。”
李裹儿陪着杨守文,坐在马车上说话。
杨守文忍不住问道:“那桓彦范就没想过,给他找个差事?”
“怎么没找……此前桓彦范还把他推荐给了三哥做随从,没想到这家伙上任的第一天就和独孤祎之大打出手。那独孤祎之是三哥的心腹,气得三哥险些要杀了胖子。幸亏被父亲拦下,加上当时狄公还在世,而桓彦范是狄公看重的人,才饶了胖子。
不过自那以后,桓彦范就不再管他了,任他游手好闲,自生自灭。
你去年回洛阳前,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胖子和薛伯阳在南市和薛伯阳起了龌龊,把薛伯阳打得遍体鳞伤。那薛伯阳是薛稷之子,而且又刚与相王之女,就是寿昌的妹妹,荆山郡主订了亲,以后保不齐会是郡马……桓彦范一怒之下,便把他赶出洛阳。
这一晃,也有大半年了,若不是见到他,我也想不起来这件事……至于他为何会在沙栅,我就不太清楚了。”
杨守文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正努力想要站在马背上做铁板桥动作的胖子身上。
这,真是一个无行纨绔吗?
杨守文有点不太相信!
在沙栅,面对着李弘泰和奉宸府爪牙要抢夺大玉的时候,众多围观者里只有桓道臣挺身而出。
这说明,桓道臣至少是个有正义感的胖子。
而且这一路走下来,杨守文能够感觉得出来,桓道臣能吃苦,并不是那种传说中纨绔的做派。
按道理说,这样一个人应该很懂事才是。
但是从李裹儿的言语中,杨守文却看到了一个到处惹事生非,游手好闲的无赖子。
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杨守文觉得,桓道臣倒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
洛阳,铜马陌桓府。
天色已晚,桓彦范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中。
“阿郎,大猫可有消息了?”
一个中年妇人迎上前,轻声问道。
桓彦范苦笑着摇头,“哪有什么消息……如今洛阳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那杨青之和公主从宗正寺逃走,至今下落不明。太子震怒,却不知道该如何找到他们。”
“我是问大猫,阿郎说那劳什子杨青之作甚?”
中年妇人,正是桓道臣的母亲。
桓彦范看了她一眼,半晌后才道:“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去追查此事,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妇人垂泪道:“妾身知大猫顽劣,阿郎对他不喜。
可他毕竟是妾身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老爷若不尽心,那妾身只有豁出脸面,请家人帮忙。”
“胡闹!”
桓彦范大怒,道:“大猫也是我子,我焉能不尽心。
只是盗匪强横,来去无踪,以至于我无法找到大猫……不过,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大猫并未恶了那强人。所以我估计,对方很可能是挟持大猫脱身,不会害他性命。
至于找人帮忙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我自会让人追查,一定会让大猫安全回来……”
桓彦范和妻子的娘家关系并不是很好,这其中有诸多缘由,很难一言道尽。他好不容易把妻子安抚住,然后一个人回到书房里,坐在书案后,心不在焉的拿起一本书。
他对桓道臣,的确是很失望。
但是,这并不代表桓彦范就真的不关心桓道臣。
能够得到狄仁杰的赏识,桓彦范当然不是那种无能之辈。坐在书案旁,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在东宫所见到的一切。李裹儿随杨守文越狱逃出宗正寺,李显非常生气。
他暴跳如雷,命人追查杨守文和李裹儿的下落。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正常,可不知为什么,桓彦范却觉得,李显其实并不是很担心。
而且,杨守文和李裹儿为什么要越狱逃走?
李裹儿的刑期很快就过去,而杨守文,也不可能真的一直被关押在宗正寺。
武则天并没有真的计较杨守文火烧武家楼的行为,若不然,也不会让杨承烈出任东都留守。
这里面,似乎藏有玄机!
而桓彦范之所以不担心桓道臣,就是因为从那诸多口供里,他找到了一些线索……
据证人说,杀李弘泰的人,带着四只獒犬,和一只雄鹰。
李弘泰正是因为要强抢那只雄鹰,以至于激怒了凶手,把李弘泰及其爪牙杀死。而且,根据口供可以看出,对方是清楚李弘泰的身份。在明知道李弘泰的来历之后,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绝非等闲之辈。凶手或是亡命之徒,或是背景很深。
桓彦范更相信,是第二种可能!
四只獒犬,一只鹰……身边还跟着一个若巨灵神般的壮汉!
桓彦范甚至可以确定,那凶手就是杨守文。因为他知道,杨守文当初火烧武家楼的时候,身边就有四只獒犬。同时,杨守文还养了一只神鹰,只不过他没有见过。
如果是杨守文……
桓彦范可以肯定,桓道臣不会有危险。
他和杨守文素昧平生,根据他对杨守文的了解,那也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那么,桓彦范便有些好奇了!
杨守文越狱逃离宗正寺,究竟所为何也?他出现在沙栅,很明显是要走高门关离开,前往山南道。
去山南道做什么?
亦或者说,杨守文的逃离,是太子暗中指使?
桓彦范越想,就越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当初,狄仁杰把他一手提拔起来,并且推荐给了太子李显。狄仁杰故去之前,还专门召见了桓彦范,让他好好的辅佐太子。
只可惜,桓彦范的资历太低,做到监察御史已是极致。
如今,他若是想要再得到提升,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功勋才可以,否则李显也不好提拔他。
桓道臣若是被杨守文带走,在桓彦范看来,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和杨守文不熟,却知道,杨守文绝非太子替身和尚,亦或者说是‘驸马’那么简单。
有杨守文收拾桓道臣,也许能把桓道臣带上正途。
桓彦范现在更关心的是,杨守文究竟要去哪里?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地理志,很快就翻到了山南道的一页。他捧着书,逐字逐句的阅读,却渐渐的眉头紧锁,脸上更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奇怪表情。
难道说……
桓彦范倒吸一口凉气,双眸微合。
片刻后,他放下书,又从书案上一堆案牍里翻出一卷卷宗。
“没错,就是如此!”
半晌,桓彦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轻轻点头,把卷宗合起来,坐在书案旁沉思。
那卷宗的封皮上,写着‘长洲’两字。
桓彦范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蓦地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往外走。
“阿郎,要去哪里?晚饭刚才做好。”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见太子……晚饭,先放着,等我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