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刚刚离开不久,王思礼便从正襟危坐的状态脱离出来,露出惊喜之色道:“刚刚那是剑器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据说得到了公孙大娘的剑舞真传。想我当年与父亲入长安,在上元灯会上亲见公孙大娘带领弟子十二娘表演剑器。那真是剑如雷电飞舞,万人空巷围观,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我那时还是孩子,被阿爷扛在肩头遥望,公孙大娘宛若九天玄女,英气凛然宛若谪仙。最让我难忘的还是李十二娘,她在那万灯星夜脱尘绝俗,似星辰一般耀眼,又像王母座下的玉女,是我少年时梦中所不能及。以为今生再无缘再见,真是没想到啊,今天竟然在这万里之外的碛西见到了她。她竟然嫁做人妇了。”
说罢他不停地摇头喃喃道:“她怎么会嫁人呢,实在是太令我惋惜、伤心了。”
皇甫惟明不能理解王思礼的感受,也将他的喋喋不休视为失态。他身体坐得端正扭过头来说道:“她本来就是凡间的女子,嫁做人妇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啊,思礼,登门拜访眼睛盯着别人家的娘子,还主动去探问人家的名字,实在不是君子之举。我要是她的丈夫,看到你这样窥探我的夫人,给你下逐客令都算是轻的了。”
王思礼叉手向皇甫惟明致歉:“司农勿怪,末将确实是失态了,只因勾起了过往的回忆。”
“无碍,”皇甫笑着摆摆手:“这等事情,你不要再提起了,也不要让人家李嗣业知道,藏在心里就行了。”
王将军表面恭顺地点点头,心里倒是憋着好奇,远远超过了皇甫惟明的好奇心,想看看是怎样的男子,能有幸娶走他少年时代梦中的仙娥。
皇甫惟明的注意力从他的脸上离开,开始注意这厅中的摆设,目光霎时间被立在台基两侧的两个屏风所吸引。
他也终于不顾礼节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左侧屏风上的疏勒布防图上细细查看,且循着他来时的路线去辨别:“这是计里画方的制图法,从图纸上方格长短预估来算,应当是十里记一寸。这里是我们停留的遐芦馆驿站,而这里是有唐军的一个烽燧,这是个什么,这是们来时戈壁滩的见到的一座风蚀小山,真是细致!疏勒周围四百余里,尽在这张图上!”
他又转身去看那张疏勒草场图,上面已经根据牧草区分做出了规划,军牧区和民牧区按照两条河流的分布区域划定,四季牧场也各有不同的颜色。从两张图结合来看,疏勒军眼下的驻地,情况,骑兵游牧的位置都一目了然,这可真正算是心中有底的。
皇甫惟明转身指着这两张图,对着王思礼和整个堂间大发感慨道:“就凭这两张图,我也应该给他个上上,至于他这个人,见不见倒不那么重要了。”
王思礼正坐在案几前翘首以盼呢,他现在心中全无公事,只想知道这个幸运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牡丹配上了糟糠。
他手抚着案几,干咳出声道:“我们既然来了,属下还是觉得等一等。”
皇甫惟明当然不知道王思礼存什么心思,他转身坐回到案几前,板正身体跪坐,双目闭合似冥。
“他来了!”王思礼用夸张的语调出声,把皇甫惟明从冥想中拽出,肩膀抖了一记才睁开眼睛,责怪地横了一眼这位下属,实在是大惊小怪。
王将军从案几前俯出身子,这样视线才能绕过大开的格子门扇,望向大门处。
在他的目视聚焦下,一个身材宽壮的男子走在朝向正堂的甬道上,此人低头看着脚下,头戴普通的黑纱幞头,身穿普通的浅绯色缺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小玩意儿在走动中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响声,金鱼袋悬挂在显眼的位置。
这么远未能看清他的脸,但从身形上看来很普通了,军中似这样健硕的汉子比比皆是,只是感觉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像从军中进阶的官员们刻意迈出八字步。他双腿稍有些罗圈,这是骑马骑出的毛病,双脚却以内八字保持在直线上,他无论头多低,腰身都是板直的,两肩在行走中几乎纹丝不动,双臂似钟摆般前后摆动,具备了一般练武人稳定的下盘,但要比他们都灵活。
他已经来到了台阶下,王思礼连忙把上身撤回去,乖乖地坐正身体,耳朵却不肯放松,仿佛要把对方脚步声也辨析出优劣来。
啪,啪,好像听到了双脚合跳的声音,然后踟蹰片刻,是在转身目测跳了多远么最后正常地踏上石阶,伴随着脚踢前摆的沙沙,弄出这些声响的主人,抬脚跨过门槛,朝着堂中走来了。
王思礼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对方。眉毛狭长并不浓密,睫毛却很长,使得稍陷的双眼如被遮挡在草木中,眼眸中跳出的光线很灵动,仿佛有一种不受束缚的活力。
他确实仪表堂堂,但也不过是标准武将的模子。眼前这个人值得称道的并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灌注在身体里那股子洒脱。配一般的美人自然足够,但若是十二娘,天底下没人能够配得上她。
真是可惜啊。
对方的目光只是从他的脸上扫过,又扫向皇甫惟明,表示礼貌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起双手互握住,然而却没有举多高,十指交叉地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你们找我”
皇甫惟明和王思礼从毡子上站起身来,先是朝李嗣业拱手,又意识他们是在扮演商人,才改变为叉手礼,身体微躬向前翘起大拇指开口:“我等是云游四方的商旅,今日来到疏勒镇,偶尔听闻镇使勤勉治理地方,受百姓交口称赞,继而感动上天,使得城中七十年干涸的耿恭井涌泉出水。所以特地前来求见镇使,希望李镇使能够放我们进去,也尝尝这耿恭井水清泉的味道。”
“尝泉水”
把理由想得再荒谬一点,有商旅因为想喝井水而找上镇守使府吗哪个商旅闲得蛋疼为了喝口水专来上门求见,这理由也编得太过随心所欲了,比黄石公消遣张良还要露骨。
李嗣业端坐到屏风前,拱手说道:“两位想要饮井中水当然可以,不过不要迷信它有什么神奇功效,不过是地河上涌,泉出井底而已。”
皇甫惟明心中所感,捋须问道:“敢问李镇使,这井水涌泉,是有什么昭示么”
“不过是地下水位上升,毫无昭示。”
“那为何百姓还要将井泉出水视为祥瑞,奔走而告之呢”
李嗣业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深吸一口气开讲:“地下河为何出水,我们不知其因,与其胡乱猜测,倒不如稍加引导。百姓趋吉避凶,期盼好的征兆,渴望风调雨顺,渴望生计顺遂,这些均如天象邈邈无法预测。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来佐证他们的将来会比今日更好,我们为什么不顺应他们的希望祥瑞的出现可以满足他们的猜想,借神异现象告知他们,大唐治下的疏勒镇会愈发富裕昌盛,会使他们坚信大唐可承平日久,使他们永远都热爱这个帝国。而这,就是祥瑞的好处。“
李嗣业说这番话,全程都未停顿,语气也一声比一声高,宛如铿锵的诗朗诵般字正腔圆而又感情充沛。听完这段话,王思礼也终于明白十二娘为何会选择嫁给这个男人了。
因为他不说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