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自改元天宝,天底下的怪事倒越来越多了起来。一个小小的遣返归农的兵卒,竟然有这般强的外援,能够公然闯进县狱救人,不是把咸阳县内的官捕,卒丁当废物了么”
“也说不准,能救这兵卒的人,自然也是当兵的。别看咱们关中这边安宁祥和,某可听说西域是连年征战的,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卒,对付几个县廨的官捕兵丁,还不跟耍猴似的”
“这倒也是。”
段秀实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探头插话问道:“每年县里判决的死囚,不是要发文送往朝廷刑部复核吗只有等刑部复核,圣人勾决之后,才能够问斩。为何这咸阳县的死囚竟在大牢里呆了两年之多”
“尊驾不是我中原人士吗何以有此问”
李嗣业等人出门前,都换下公服穿上了布衣,与在座酒客都没什么两样。不过此刻众酒客却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段秀实。
“哦,”段秀实连忙解释道:“鄙人常年在西域行商,有好长时间没有回长安了。”
邻座客人这才恍然,点点头说道:“尊驾有所不知,自从改元天宝起,朝廷便向天下各州各县官府颁布了条令,但凡州县内出现死刑案者,所在州县官员五年内不得晋升。这条令一颁布,想升官的州县官员们哪还敢把死刑犯上交刑部复核,要不就在大牢内关押到死,要不就弄个牢中暴毙而亡。反正这两年内天下就没有杀人死刑犯。”
另一人不忿地说道:“这还不是奸相李林甫作祟所致……”
旁边一人连忙拉拽了一下他袖子,提示出门在外要谨慎言行。
此事李嗣业也略有耳闻,据说开元二十五年时,刑部和大理寺申报的全国死刑犯只有一百多例,以至于喜鹊都在大理寺监狱外的树上筑巢,大理寺卿徐峤将此事上奏给玄宗,玄宗认为这是李林甫治国的功劳,还因此封了他的晋国公。想不到这种情况竟变本加厉了。
李林甫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蒙蔽圣听,使得玄宗认为大唐盛世果真是路不拾遗,民风淳朴,哪知道这矛盾全部积压在下面。
不过此举并不是全无疏漏,比如天子脚下的长安万年县,出了杀人命案自然无法掩盖,,所以只有京县的县令会把死刑犯上交给刑部,也致使长安城在邸报上成了全国犯罪率最高的地区。皇帝但凡愿意去动脑筋,就能揭开李林甫所制造的假象。
唯一的问题是他愿意不愿意去揭了。
……
武威城凉州府前,戴望怀中揣着请人代笔写的诉状,来到了法曹公廨门外。
他心中有些犹疑,只因原本这凉州刺史是由河西节度使王倕兼任,如今节度使王倕离任在即,新任河西节度使的任职还没有下来,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拿这案子去惊动他。
不过凉州府的行政诉讼基本是由州别驾和司马共同代管,只要其中这二位能够秉公执法,便能报得阿兄一家的大仇。
两名执刀兵丁拦住了他,瞪着眼睛问道:“站住,来做什么”
戴望恭谨地叉手道:“我乃昌松县人士,特来投递诉状。”
“可有状纸。”
“有。”
“进去吧。”
他在这名兵卒的引领下来到法曹执事堂中,兵卒吩咐了一句“在这儿等着”便转身离去。
戴望在堂中站立良久,默然不动,眼睛凝视着地面。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从正堂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襕袍的官员,背负双手官威十足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呐,状告何人”
戴六郎连忙俯身在杖上,躬身叉手道:“我是安西都护府遣返归农的队正,户籍在我凉州府昌松县,回到家中见阿兄全家惨死于县中豪族张氏手中,特来凉州府状告为阿兄申冤。”
参军面色微变,开口问道:“既然是昌松县的案子,为何不去昌松县廨状告,却来我凉州府法曹,似你这般越级上告,我可不予理会。”
戴望忧急地说:“参军容禀,这昌松县令与张家乃是远亲,我兄长便是被他们合伙冤杀在狱中,戴望实在是申冤无门,这才来到武威城凉州府法曹,求参军为我兄全家老小做主。”
参军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嗯,诉状给我。”
戴望从怀中掏出诉状,双手呈送了上去。参军接过诉状,只是上下瞄了一番,便吩咐一名坐在屏风后面的胥吏道:“你带他去录事房,先把状告人的口供录下来。”
“喏。”
小吏从屏风后面走出,站在旁边凝视了一眼戴望,戴六郎深怕参军敷衍了事,再次叉手求道:“我阿兄一家五口人皆惨死与张氏之手,此等冤仇人神公愤,求参军为我阿兄申冤。”
这位参军一反严肃姿态,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的冤屈我能理解,似这般胆大妄为,惨绝人寰的冤案,我凉州府法曹绝不会坐视不理,定要给你和你阿兄一家讨回一个公道!”
“戴望感谢参军。”他松开手中的木杖,低头扑通跪在了地上。
“不可,不可!”参军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岂能如此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快起来,到录事房录口供去吧。”
戴六郎拄起木杖悲切地低着头,跟着小吏走了出去。他们来到值事房隔壁的房间,房内空空荡荡,只放着两个案几,案几上放着笔架和厚厚的一叠白纸。
小吏领他到房中,并未坐下来录口供,而是指着地面说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将录事主薄叫来,稍后片刻。”
小吏转身出门去,突然又折返回来,指着放在案几上一盏热水说道:“你旅途劳顿,定是渴了吧,随便用。”
戴望本没有注意,这才看到有水,顿时感觉喉咙渴得冒烟。他从昌松来武威的一路上滴水未进。当时心中焦虑自然不会感到口渴,此时莫名看到了希望稍稍放松,身体的反馈也及时跟了上来。
只是他还不习惯去喝来历不明的东西,只静坐着坚持了半晌。
但录事主薄却迟迟不来,心中焦躁再加上口渴,终于忍不住爬过去,将那杯盏双手捧起,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随之抹了一把嘴巴,干渴感消解了不少。
他放下杯盏盘膝就坐,又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皮沉重起来,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他警醒地皱起眉头,双手猛地后撑着木地板不使自己睡倒,但渐渐地困倦伴随着无力感遍布全身,双手知觉也一点点的消退,噗通一声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