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镇纸坊池塘后面有一个独立的平顶屋,戴望在屋外圈了篱笆,分隔出几丈宽的院落,篱笆上挂着牵牛藤绿意浓浓。
李嗣业身后跟着婢女道柔,两人来到篱笆门外。
一个叫秋娥的女子坐在院子的白石上,手中捏着针线给戴望缝制衣袍。
对于戴望身边这女子的身份,李嗣业一直琢磨不透,如果说是他的红颜知己,不离不弃倒令人感动。但戴望对她的态度却异常陌生,这个也情有可原,毕竟此戴望已非彼戴望。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在报恩,还是因为别的?秋娥在生活起居上对他的照顾,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婢女,应当能更进一步升格为夫妻。
人生如戏,命运莫测啊。
他站在篱笆外高声问道:“他在家吗?”
“在的,”秋娥连忙放下手中的衣袍站起来,回头朝屋里喊:“六郎,李将军来了。”
戴望手拄着一根木杖推开房门走出,把李嗣业迎入院中。婢女道柔看到他疮疤丛生可怖的脸,骇得连忙低下头去。戴望抬起木杖朝李嗣业叉手,目光只斜瞥了一记说道:“我们到屋里去谈。”
李嗣业转身对道柔吩咐:“你就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两个男人进了屋里,把房门紧紧闭合,外面只剩下两个女人。道柔站立在靠墙的位置一动不动,秋娥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缝制她的衣袍。
隔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站立着的道柔说话:“你可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谢了,我不累。”
……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除去水罐和竹箧,剩下的就是残缺的胡杨木做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未经装订的残卷。
戴望盘膝坐在草席上,捧起坛子给李嗣业倒了一盏酒,低头说:“那些是我平时闲来无事,胡乱写的。你今日前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要我为你解惑么?”
李嗣业也坐在了他对面,端起那斟满的酒盏,浅慢品尝后低声道:“确实遇到一些事情,请容我给你慢慢道来……”
李嗣业把长安所遇到的事情,包括皇帝的封赏,太子近臣李泌的言谈,除去和杨玉瑶之间的那些破事未谈外,其他的都抖搂了个干净。
戴望听罢,细致剖析道:“若如你所见,朝中盘踞了三方势力,一为李林甫老奸巨猾,如日中天。二为杨氏,杨氏以外戚身份获得荣宠,但随着皇帝对贵妃的宠爱加深,杨家的权势也日渐隆盛,若有一个像样的男丁借着这个势头向上爬,日后权势必能超越李林甫。这第三为太子,太子因为被皇帝所忌,在三方中最为孱弱,实则其根基最厚。只要其储君之位尚在,很多人都愿意留子孙后路而为其相争。他们三方右相与太子党水火不容,杨家可在这其中左右逢源而扶摇直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打断他道:“我要与你谈的是我的问题,我在其中该何以自处。”
“不必着急,马上就谈到你,你现在明面上依靠杨氏,背地里支持太子是明智之举。但这些都是长远之虑,无法解决你眼下的问题。眼下你想做到官运亨通毫无阻碍,你必须获得李林甫的支持,至少要让他把你视作同党一类,不会对你绊手绊脚,大加排斥。”
“没错,”李嗣业赞同地说:“我如今官身在碛西,除非外调到别处去,否则在整个陇右道,我无论怎么绕都绕不过李林甫。”
戴望沉默思虑片刻,才缓慢开口道:“若想获得李林甫认可,使他对你不排斥,有两种方法,第一便是自绝于太子,切断自己的退路,立场坚定地站在李林甫身边。第二是让他感觉你的存在没有任何威胁。”
李嗣业果断地摇了摇头:“第一种方法不可行,李林甫与太子对立,那是因为他当初行差踏错,在立诸的问题上一味偏向武惠妃和寿王,结果忠王李亨上位。这种错误无法挽回,所以他只能跟太子死磕。”
“安禄山他用这个方法,为了讨好皇帝和投靠李林甫,他装傻充愣入殿不拜太子,也多次帮助李林甫遏止太子的势力。他敢于这么做,就是因为他已经疯狂到不准备等到太子登基当皇帝了。”
戴望诧异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推导人的动机,难道也算是深谙人心的一种,一般人根本不敢这么想。
“眼下能用的只有第二种办法,让他认为我不会威胁到他。这个其实也很难。”
“为什么这么说?”
李嗣业仰头将酒水灌入喉咙:“听我给你讲一段传闻呐,说是中书舍人裴冕为圣人起草敇书,写就之后上交御前,圣人看了大加赞赏,说他的文字有张说之骨,张九龄之体,偏偏当时就有李林甫在身旁。结果三个月之后,裴冕就被打发到了河东为官。”
“这就是今年内所发生的事情。”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说这个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李林甫这个人,他有病。这不是一句骂人话,他确实是有心病。他对权力的所求欲和他自身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成反比,也就是说他爬得越高,对身边和周围的人就越是提防害怕,就如深闺中的怨妇一般害怕失势失宠,按理说身为男人不该有这样的表现,可这就是他的病态所在。”
“李林甫虽无甚文章才学,但在用政条例方面,现今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偏就这样不自信,稍微有一个耀眼的人出现在他左右,就仿佛刺痛了眼睛,非要将其人赶出皇帝的视线不可。所以……”
戴望接过李嗣业的话头说道:“所以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庸碌的人也不容易,太过庸碌皇帝绝对不会用,显得太出彩会受李林甫排挤,所以要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平庸。在一方面有所长处,而你的薄弱点使你不能够入朝任相,假使能做到这一点,定不会遭所人所嫉。就像胡人这样,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能纵马挽弓,用政则狗屁不通。”
“不,不对,”李嗣业摇头说道:“这个瞒不过去,昔日做太子内率千牛时,我曾给李瑛出谋划策,还有担任疏勒镇使之前,也曾主持营建碛西驿站,这些他们有目共睹,所以稍微蠢一点的人设都维持不下去。”
“谁叫你扮蠢了?”
“难道要做傻白甜?”
戴望狰狞的伤疤脸上抽搐了一下,他这是在发笑:“你的说话用词我不能理解,傻白甜是什么东西,不过,胡人中也有颇具才学者,你的修文辞藻如何?你的书法写字又如何?”
李嗣业搓了搓双手:“说实话,我的文墨狗屁不通,书法写字……尚可。”
“那你写一段文字给我看。”
戴望亲自去搬来了案几,又将一张纸铺在案上,放上镇纸和笔砚。他亲手磨墨后将笔管交到李嗣业手中。
“写吧。”
李嗣业抬头问:“写什么?”
“就写你刚才对李林甫的独到见解。”
李嗣业提起墨管,先是以五指并捉执笔,但看到戴望眼神不对,连忙换做了两指单钩执笔,趴在纸上如同面对试卷绞尽脑汁的小朋友,最终写了六七十个字,放下笔杆搓手道:“好了。”
他最近一阵子才把繁简转化完全搞明白,至于模仿行书字体,也练了个五六分,遣词用句也尽量简化了。
戴望握着纸张的一角轻轻提起,口中吹着凉风将墨迹吹干,双手抓着浏览了一遍倒吸了口凉气:“你写的这是大白话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你别单看句子,你看看我这字如何?”
戴望听罢,又仔细看了一遍,放下纸张说道:“这个‘满’字错了,你应该这样写。”
他自己提起笔,在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滿’字。
“如果你的行文书法就是现在这个水平的话,我看你不用伪装养晦,直接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出去,无论是圣人还是李林甫见了,都不会考虑让你入朝任相。”
李嗣业诚恳地点了点头,这事儿虽然伤及自尊,但能够挂上不学有术的名头,确实是躲避风头的必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