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职务的划分,方重勇现在其实并无进入金吾卫衙门的资格。
当然,郑叔清也一样。
不过谁让金吾卫衙门离御史台衙门不远呢,刚刚入夜的时候,方重勇就从中书省以南,大明宫西区的御史台衙门,转到皇城区域的金吾卫衙门,找郑叔清商议大事。
结果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除了御史中丞郑叔清及金吾卫中郎将张光晟外,右金吾卫中郎将裴旻,京兆府尹裴宽,太府尹杨慎矜居然也在场。狭小的签押房内,居然挤满了人!
一看到方重勇来了,郑叔清就指着杨慎矜说道:“这位是太府尹杨慎矜,我们抄家以后,他负责派人清点铜料和坏钱,并将其充实太府。”
听到这话,方重勇很是矜持的叉手对杨慎矜行礼。
他跟此人不熟,但也听说过这个人的某些“先进事迹”。据说此人将基哥的内库打理得井井有条,堪称是皇帝的专属“账房管事”。
杨慎矜都出现在这里了,那么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这次行动,不仅是动用了很多官府的力量,而且基哥也知道此事,还默许了郑叔清的行为。
难怪老郑上午的时候得意洋洋呢。
方重勇心领神会,经过上次李亨谋反事变后,李隆基明显对当时明确表态,并参与护驾的功臣们多了几分信任。而当时不作为甚至乱作为的臣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职。
甚至还有人被下狱。
只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裴旻居然也参与这次行动当中,倒是有些出乎方重勇意料之外。在他印象里,裴旻一向做事低调,不喜欢掺和类似的杂事。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让方御史来说一下这次的行动吧。由他全权负责,本官只是在御史台衙门内压阵,安排好人手支援你们。”
郑叔清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索性躺平不玩了!听到这话,方重勇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推脱才好,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众人中间,然后将袖口里藏着的那张长安城内里坊布局图摊开,钉在墙上挂着的木板上。
这张地图,已经按照郑叔清名单上的名录,将其一一标注了出来。
“这次行动,一共有十五家。分布于长安城内十五个坊内,为防止打草惊蛇,今夜必须同时行动,任何人都不能脱队,以防走漏风声。
左金吾卫负责西市附近的七家,右金吾卫负责城南附近的七家,京兆府负责东市附近的一家。每一家五队人马去抄家,一队人马十人。”
方重勇拿着一根细木棍,对在场众人讲述了行进路线。遇到突发状况的话,彼此之间应该如何增援,等等细节全都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
等他讲完,很是知情识趣的将这根木棍交给郑叔清,然后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咳咳咳……”
郑叔清假咳了几声,随即环顾众人说道:
“这些私铸铜钱的人,大肆焚烧木柴与木炭,还推高了京畿的粮价,也让百姓们烧不起炭,以至长安街头巷尾怨声载道,实在是罪大恶极。
因此,这次行动,本官提议,不留活口,直接乱棒打杀。诸位以为如何?”
郑叔清看上去面色森然,一身煞气,不怒自威。
“兹事体大,某还是建议先请示一下圣人为好。”
一阵沉默过后,杨慎矜站出来唱反调,然而他刚刚说完,已经胡须花白的裴宽,却坚定的站在郑叔清这边,铿锵有力的说道:
“郑御史所言不虚。按唐律:诸私铸钱者,流三千里;作具已备,而未铸者,徒二年;作具尚未备者,杖一百。
现在发现的这十五家,不仅已经铸钱了,而且铸钱数量极大,仅仅流放三千里,恐无法震慑宵小之辈。本官同意郑御史的说法,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人都没抓,连审都没审,就已经把罪都定好了。封建时代的规矩,只能说懂的都懂,别问太多。
方重勇装作自己是聋子瞎子,此刻神游天外一言不发。
张光晟与裴旻都是金吾卫的将领,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也没什么发言权,很是知情识趣的沉默着不说话。众人都把目光看向方重勇,似乎他的意见很重要似的。
看到方重勇沉默良久不说话,郑叔清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这些人就算抓起来了,也是要送到大理寺审问的,原本这些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到最后,他们也一定会被判处死刑,或绞或斩,反正都是个死,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在审问的过程中,若是某些犯人胡乱攀咬,弄得人声鼎沸,民间种种非议,那场面就很难看了,圣人也会不喜。
早几天死而已,却省了很多麻烦事,方御史切莫妇人之仁,最后弄得场面无法收拾啊。”
郑叔清已经说得很露骨了,方重勇这才微微点头道:“是啊,这样的败类,确实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听到他如此“知情识趣”,在场众人脸上的凝重才舒展开来。
谁让方氏父子有救驾大功,在圣人面前能说得上话呢?
方重勇的官虽然不大,但身上的圣眷却很隆重。要是这位背地里在基哥面前说他们的坏话,那还真是件很是麻烦的事情。
现在方重勇如此表态,他们也放下心来,可以专心办事了。
“天色不早了,那这便开始吧。”
郑叔清对张光晟与裴旻二人说道。
两个金吾卫的将领随即走出衙门,带着亲卫便去点兵了。裴宽与杨慎矜也拱手行礼告别,他们也要组织人手去办事,不可能待在金吾卫衙门里面摸鱼。
等其他人全都走了,方重勇这才将郑叔清拉到一旁询问道:“这次是不是要死很多人?”
“对,确实会死很多人。”
郑叔清微微点头说道。
“让他们挖石炭挖到死,不行么,非得现在就打死么?”
方重勇有些不满的反问道。
“这不是某可以决定的,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郑叔清指了指头顶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有私铸商人的背后,都站着可以说或者不可以说的大佬,这些人,都是基哥的挚爱亲朋,朝廷显贵,甚至是大唐的“基石”。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私铸商人一边不断大量收购木炭木柴,一边用这些木炭木柴私铸铜钱,然后把这些劣质的铜钱,悄悄发放到长安的集市上流通,形成了一个地下产业。
双倍的收割,双倍的快乐,只能说他们太会玩了!
然而这些人虽然快乐了,长安的百姓们却倒了大霉!现在甚至到了连普通官员,都到了买不起木炭的地步,只能等待朝廷发工资的时候能多发一点木炭木柴。
前有方重勇去邠州勘探煤矿,后有郑叔清处理私铸商人,所有的举动都是一个目的:保证长安地区的能源供给平衡。
方重勇是在“开源”,郑叔清是在“节流”,本质上,二人是在用不同的手段做同样的一件事。
这些私铸商人的步子迈得太大,侵害到了广大长安中枢官员的利益,也间接侵害到了基哥的利益,所以他们被处理是必然。只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能有人站出来“治标”,就已经是百姓之福,指望有人来“治本”,不太现实。
不顾主人的颜面把狗打了,这已经是可以容忍的极限,断然不能让棍子打到“主人”脸上!那便是把规矩给破坏了。
郑叔清虽然在执行层面问题很大,应变能力也很捉急,但他这次策划的行动,本身却没有多大毛病。
“某明白了。”想到这一茬,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啊。
那些私铸商人,很多都是身不由己,确实很无辜。
他们所依附的权贵要他们私铸,他们不能不照办,要是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也会被清理门户。
他们确实很可怜了。
但是你我二人,又何尝是可以自己说了算呢?我们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所以既然大家都是如此,那也别怪某心狠了。
上午你提醒了一句,某便入宫跟圣人禀告过了。圣人说不希望听到长安城内传来一些不好的事情。
你问要怎么处置,某现在只能这么处置。”
郑叔清感慨叹息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他白天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催促郑叔清赶忙去处理私铸铜钱的事情。方重勇认为这种非市场行为,动静可能会闹很大,但从以往的例子看,效果并不好,也不可能很好。
有压力就会有更大的反弹,说不定后面会弄得私铸的情况更加普遍!
方重勇的意思,简单说就是“既然幕后黑手无法斩断也得罪不起,那就得想别的办法”。
没想到郑叔清居然理解成了“要怎样才能既办事,又让那些幕后黑手保持隐身状态不干涉”!
很显然,将权贵们推到前台的黑手套白手套们灭口,就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郑叔清的个人选择。
他并不是此法的开创者,事实上,百年之前,隋文帝杨坚为了避免民间私铸钱币流入市场,就严格规定如果是有人敢私铸钱币,就会立即诛杀。
没错,根本不用审问,当场就宰了。说到底,郑叔清也不过是在模仿隋文帝当年的“杀手锏”。至于效果行还是不行,郑叔清都得试试,要不然他这个“木炭使”就白当了,最后基哥饶不了他。
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金吾卫的签押房内,等待着金吾卫与京兆府那边的消息。
……
长安的这一夜,注定会被史书记录下来,但肯定又会被世人轻描淡写一般的遗忘。
长安私铸铜钱的场所,分布得很有规律。
要么在西市周边,那附近鱼龙混杂,人口流动量极大,各坊内小商铺云集,方便劣钱流通。
要么在城南人迹罕至之处,这里人口最少的坊,才不到五百人居住。平日里门可罗雀,正是私铸铜钱的隐秘之所。
这天夜里,长安城南安化门附近的昌明坊,西面坊门大开。一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卒正鱼贯而入。由坊正引路,张光晟带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跟前。
很多人认为私铸铜钱必须要高门大宅才能实施,其实不然。私铸铜钱的门槛很低,技术要求也不高,远低于铸造铜佛。只需要有几个熟练的铸造师傅,以及一些壮劳力即可。
真正限制私铸规模的,是铜料、木炭(木柴)、模具等物,也不需要像宫殿那么大的场地。正因为客观条件限制不多,所以自唐代开国以来,民间私铸便是屡禁不绝。
铸钱便是“钱生钱”,有条件做这事的,谁能忍得住啊!
“张氏一家就是住这里么?”
张光晟冷着脸对坊正询问道。
“回将军,确实如此。”
坊正小心翼翼的说道。
“哼,明知道此处私铸铜钱,你却不上报,是何道理?”
张光晟语气不善的质问道。
“唉哟将军啊,这种事情,也是某一个坊正可以管的么?
他们背后……也有人啊。”
这位坊正压低声音说道。
“去把门叫开!否则以知情不报拿你问罪!”
张光晟呵斥道,对坊正完全没有半点好脸色。
“好好好,某这便去叫门。”
坊正很有眼色,看到今天金吾卫来的时候,带的都是不是执勤时常见的木棒,而是人人带刀。
平日里金吾卫执勤为什么要用木棒呢?
因为长安这里达官贵人多,和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人也多。金吾卫执勤的时候,如果随便动刀,很容易把不该杀的人给杀了,弄得双方都无法回转。
而使用木棒就没有那个问题了,甭管多大的误会,只要没死人,那都好说,也容易调解。
所以反过来看,现在金吾卫没有带木棒,那么则是说明,今夜他们办事,要下死手了!
坊正满头冷汗的叫开了这家院落的大门,结果院门刚刚打开,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士卒就猛冲进院落,三下两下将院子里手持棍棒的奴仆们打翻在地。
“搜!不要放过一处!”
张光晟指着后院的方向大喊道。
不一会,这家院落内居住的所有人都被带到前院坐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十几个点着火把的金吾卫士卒,将他们团团围住。
“张将军,发现了铸造钱币用的模具,还有好几箱子劣钱。”
一个金吾卫的司戈在张光晟耳边小声说道。
“你带人把这里所有人都宰了,不留活口。
然后派个弟兄去衙门通知一下太府的杨府尹,让他派人来接管这里。
某先去别处看看。”
张光晟对身边的司戈嘱咐了一句,转身便走。
杀人是免不了的,这是死命令,但是他还没变态到喜欢观看部下杀人。
就在张光晟带人在昌明坊大开杀戒的时候,长安城内的某些坊,正上演着大同小异的故事。
长寿坊、怀德坊、通善坊、昌乐坊……等坊当中,一家又一家的院门被金吾卫的人推开,不分青红皂白的搜查,不分是非善恶的屠杀。
当初私铸的时候,拿钱拿得有多么爽快,现在被人灭门的时候,死得就有多么惨痛。似乎所有来自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在长安城内渐渐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