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兰州西南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高低落差,险峻不可描述。
方重勇前世的时候,国家在那里建了一个水力发电站,又叫“刘家峡水库”。兼有发电、防洪、灌溉、蓄水等功用,是西北地区很重要的一个基础设施。
黄河从刘家峡水库的位置继续往东走,会分出一条支流,名为“洮水”,往东南而去。自此洮水与往东北前往兰州方向的黄河分道扬镳。
洮水两岸都是大峡谷地形,但是沿岸几公里到十几公里不等的宽度是平原,已经足够屯垦定居。而距离刘家峡水库东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就是大唐的临州所在。
亦是方重勇前世的临洮县。
不过此时它还不叫临州,如果没有安史之乱的话,它大概以后也不会叫临州了。
这里暂时还只是兰州南部的经济中心狄道县。然而狄道县又是自古以来陇西郡的郡治,金城,也就是兰州城,只是在唐代后来居上成为州治。
所以如今的行政区划已经面目全非,倒不是唐代以前的古人喜欢作妖,而是随着隋唐两代不断在西北开边,旧有的政治格局已经跟不上新形势的变化,行政区划的变革只是与时俱进而已。
在狄道县以东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规模不算小的驿站,由军营改建而来。距离唐军在附近高山上的一个据点不远,驿站名为:武阶驿。
而这座山叫“高城岭”,一下山便是武阶驿。高城岭类似边防检查站,守军数十人而已,但位置非常重要,来往行人途经这里,都会被值守的丘八严格查验货物与通关文书。
高城岭西边挨着的,便是以武阶驿为核心,逐步形成的一个规模不大的集镇,它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龙门镇!
戍堡;驿站;途经此地,且来往不绝的商贾官吏,以及叫“龙门镇”的集镇。武阶驿门前,方重勇一阵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电影当中。
在他记忆里,当年徐克拍的那部《新龙门客栈》还挺好看的。
方重勇把驿道的地图拿出来反复查看,然后发现这些地名就堂而皇之的写在地图上,这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你为什么不进驿站呢?”
何昌期等人都进驿站打点行装了,裴秀看到方重勇站在驿站外面发呆,疑惑问道。
“刀剑无眼,江湖路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方重勇有口无心的回了一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这一路以来的地名,让方重勇深感不安。因为古时候的地名,之所以会叫那些名字,往往都是很有来历的,常常都与战争有关。一个名字或许就是一场大型战争的注脚。
比如说他们即将到达的“狄道”,狄者西北诸胡的泛指,狄道是啥意思无须多言。再有他们之前经过的“伏羌谷”“安戎关”等史书留名的地方,也是因战争而得名。
足以说明现在他们待的地方,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
“诶,你这四句不错,虽然词不达意,但感觉朗朗上口啊。”
裴秀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在她印象里,方重勇就是个孔武有力的丘八,没想到狗嘴里居然也能吐出象牙来。
“这里已经是边镇范围,你别乱跑就行了。”
方重勇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只当做没听见裴秀那句话。
一行人在武阶驿的饭堂内落座,驿卒端上来胡饼、羊肉、羊汤等饭食,刚要退下,方重勇连忙将其叫住问话。
“这里会有吐蕃人偷袭么?”
方重勇压低声音问道。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红色官袍,驿卒都差点骂娘了。
“回官爷,那怎么能呢,狄道县几十年没有大战了。
不过当年打得那叫一个惨啊,死了几万人。
武阶驿那时候还是唐军屯兵的军营呢。
战场就在狄道县北面不远的长城堡,王海滨王将军在那里拖住了几倍的吐蕃人。几路唐军将数万吐蕃人围歼在山谷。
此役斩获蕃军首级共计两万,缴获战马八万匹,尽收吐蕃所掠牛羊总计四万头啊。
不过王海滨将军却是牺牲在战场上,殊为可惜。”
这位驿卒是个“军迷”,对几十年前武阶驿附近发生的战争娓娓道来,说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临现场一般。
一听到“王海滨”三个字,方重勇顿时来了兴趣,因为此人不仅是王忠嗣亲爹,而且正是因为这一战,王忠嗣才有机会被李隆基收养在宫中,得到最好的教育。
没想到当年的战场居然就在附近,王海滨当年就是屯兵武阶驿!
除了这位驿卒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的看向方重勇,毕竟,他们都知道,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王忠嗣则是王海滨的儿子。
这位方衙内听到岳父老爹当年的光辉战绩,心中不免也会有些异样的波澜吧。
“来来来,坐下好好说,有赏。”
方重勇从袖口里摸了十几个开元通宝,递给那位驿卒说道。
“诶?好好好。”
驿卒大喜,说几个段子就有十几文钱可以拿,这种好事对于他们这样,鞍前马后为贵人们服侍的人来说,可真不多见。唐代贵族对于下人,可不像是某些影视剧里面说的那样“待之如兄弟”。
史书有记载,有一次,一个下仆偷吃了某个权贵的盐,事情败露后就被这位权贵给直接打死了。
一点盐才多少钱?
这年头,权贵们的思维就是这么直白,喜欢用物理方式解决问题,朴实无华。
此时此刻,武阶驿的这位驿卒深感方重勇这样地主家的傻大儿不多见。
“几十年前啊,别说是武阶驿了,就是更东面的渭州,都是吐蕃人偷袭的目标。那时候吐蕃人的骑兵神出鬼没的,我们就只能固守几个县城,对吐蕃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驿卒开始说起开元初年时陇右所面临的军事压力,一句话概括: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当年因为吐蕃崛起,唐军被吐蕃名将论钦陵打得抬不起头来,因此陇右地区处于极度缺乏精兵的状态。开元初年的时候,吐蕃军是处于攻势的,当年陇右的军事形势,比天宝年间要坏得多。
现在方重勇所在的武阶驿,那时候都是前线,而武阶驿以西的地方,更是没有一处是绝对安全的,全都在吐蕃人的袭击范围内!后来唐军才通过几年一次的大战,逐渐将战线推进到临近青海湖的地方。
而武周以前的岁月,大唐对这一带的控制非常薄弱。属于“伱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但我们只看谁拳头大”这样的状态,属于纯粹的地图开疆。
现在大唐对于这块地盘的实控,有一说一,确实是基哥的功绩,当然了,这也是基哥的政治包袱。武周时期在陇右对吐蕃有不少退让,基哥却是一步也不能退。
挨了打就必须得把场子找回来!
这块地盘是在开元年间,才被牢牢掌控在大唐手里的。所以基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吐蕃人夺走,这里就是基哥的功劳簿,要是丢了,政治影响极坏。
换句话说,无论陇右边境的这块地盘是鸡肋也好,是肥肉也罢,哪怕是一块不毛之地,只要基哥还是皇帝,大唐都是会拼尽全力去固守的。
唐军跟吐蕃之间的战斗,只要大唐这个政权还在,那么你死我活的斗争就会一直持续,除非吐蕃愿意自己退回高原老老实实的吃石头。
联想到历史上大唐与吐蕃关于石堡城的激烈争夺,几乎已经到了不计伤亡,举国之力的地步。仔细盘算一下,多少有些意气之争的意思在里头。吐蕃人在偷袭石堡城得手后,次年就被担任陇右节度使的皇甫惟明,打得生活不能自理,损兵折将。
石堡城并没有给吐蕃人带来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而哥舒翰在不计伤亡的夺回石堡城以后,唐军也并未取得对吐蕃的绝对战略优势,在安史之乱爆发前,该吃的败仗依旧是吃了。
大唐与吐蕃在河西地区的争夺,争的是丝路控制权;而陇右地区的争夺,争的是国运,争的是一口气。
可是,换个角度看,既然这里是当年在基哥的强力推进下才夺取的,是大唐国力鼎盛的具体表现。那么有没有可能,将来大唐因为国力的衰弱,导致陇右重新沦陷于吐蕃,或者新兴崛起的某些草原势力手中呢?
想到这里,方重勇已经不想再继续琢磨下去了,安史之乱的后续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没有安史之乱,这里还能不能守得住。因为从一路上的见闻来看,大唐要守住全部地盘很难,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完全是在赔钱。
能保住兰州和丝绸之路就已经很不错了。
总体而言前景是令人忧虑的。
打发走驿卒之后,方重勇对一行人说道:“岑判官与裴秀留在驿站,其他人随某去狄道县北面的长城堡看看。”
去长城堡?
听到这话,管崇嗣疑惑询问道:“方御史,长城堡当年大战时毁于战火,战后没有重建,那里只是个遗址,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说白了,那个山谷现在就是荒郊野外,连驻军都没有,方重勇到底要看啥?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狄道县是驿道的分叉口。往北去是兰州,长城堡就在驿道旁的山谷之中。而继续往西则是前往陇右节度使的驻地鄯州。
我们错过这一站,将来就没法去那边观摩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是看看为好。”
方重勇很明白,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能从八九岁好好的活到现在,并不全是因为上天庇佑,也不全是因为他爹是方有德。
而是方衙内本人平日里都是时刻保持着“刁民害朕”的警觉思维,时刻都留着退路与两手准备。
有备则无患,很浅显易懂的道理。指不定之前的准备,在将来某个时候就能救命的。
从前大唐跟吐蕃人交手过的战场,焉知将来两军不会在这里再次交手?有机会去看看上次“考试”的“试卷”,作为小镇做题家的方重勇,当然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
唐代驿站系统对官员们在路上的日期有着严格的要求,绝对不能耽误时间,什么时间要抵达什么驿站,都有明确要求。
特别是从长安出发的官员,必须在长安城内的都亭驿,办理一份“出行指南”,具体的就包括官员身份证明和旅途日程表。
不过总体而言,所谓的“严格”,也不过是防止官员们路上摸鱼而已,时间是比较充裕的。其实以前对官员外放的旅途是不限制的,自从后来有官员在驿站停留一个月都不肯走之后,规则才慢慢严谨了起来。
方重勇一行人在去鄯州的途中走走看看,并不着急赶路。但宫里派出的“特使”,却是一日三百里以上的速度往前赶路,如流星一般的在驿站换马冲刺。
所以当这位叫边令诚的宦官,带着陇右节度留后的任命书赶到鄯州时,方重勇本人还在河州的盐泉城(临夏县),也就是镇西军的驻地溜达,慢悠悠的赶路。
鄯州城内陇右节度府衙门大堂内,陇右节度使麾下各军军使齐聚一堂开会,疾病缠身的年迈老将杜希望,一脸无奈的看着同样傻眼了的边令诚,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那位方御史,真的没来陇右么?”
边令诚小心翼翼的问道,心中暗叫不好,他只想快点回去,压根就不想在陇右多待。
“咳咳咳。”
杜希望咳嗽了几声,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陇右很大,方重勇或许到了陇右,但绝对没有来鄯州,更没有到鄯州城。具体到了哪里,那得去陇右各个驿站询问才知道。”
现在吐蕃那边有人要来投诚的事情,已经搞得杜希望焦头烂额了,他哪里顾得上方重勇这个小萝卜啊!
听到边令诚的任命,在场众多陇右边军将领全都无感,谁来当陇右节度留后,关他们鸟事!
唯有此刻正担任陇右节度留后的边将盖嘉运,心中不爽到了极点。
本来杜希望病重,眼看就要调离或者干脆就死在任上。而现在吐蕃人野心勃勃,随时都有可能要搞事情。为了让陇右边军更加适应马上要来的战斗。让留后接替节度使是顺势而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到时候打一场胜仗,再把功劳簿呈上去,留后“转正”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方重勇算什么回事?人没到官职就先到了?
可恶,毫无功劳就能担任留后,难道只是因为他爹是方有德?
年轻气盛的盖嘉运并不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因为爹没别人家的给力。
只是大唐官场是个拼爹的世界,盖嘉运现在好像也无话可说,反对朝廷的任命更不可能。
留后而已,节度使不在了才能发挥作用,没什么了不得的。皇帝将自己身上留后的职务拿掉,无论于公于私,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和外人猜想不同的是,在唐代,担任留后的官员门槛其实并不高,因为并非每一个留后都能“转正”成为节度使。
别说是方重勇了,就是文官担任留后的也大有人在。
比如说岑参在《送张郎中赴陇右觐省卿公(时张卿公亦充节度留后)》中写的那样:
中郎凤一毛,世上独贤豪。弱冠已银印,出身唯宝刀。
还家卿月迥,度陇将星高。幕下多相识,边书醉懒操。
虽然这首诗是岑参在拍张郎中的马屁,但这里的张郎中就是陇右节度留后,原有官职也并不是什么大官。
“杜节帅,现在怎么办呢?”
边令诚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
新留后不到,那就现在的留后继续当着呗,还能怎么办!
潜规则是这样,可是这话边令诚不能说,说了要担责任的!
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对着杜希望与众将大喊道:“杜节帅,诸位将军,大事不好,安人军哗变了!现在安人军大营已经要走空了!士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此刻正在大堂内开会的安人军军使哥舒翰,顿时一脸错愣,发现众人都齐刷刷看着自己。
对于哥舒翰来说,现在的情况变得很复杂。
好消息是:这次安人军哗变,他似乎已经洗清了谋反的罪名。
坏消息是:一个治军不严的大罪,貌似跑不掉了,不排除后续罪责加码。
然而更让人崩溃的是:年迈多病,近期还操劳过度的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听到这个消息后,双眼一黑,就在边令诚面前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节度使衙门大堂内各军军使都一齐看向边令诚。
那意思好像在说:兄弟,平时谁是留后没所谓。现在突发状况,你这份留后的任命就能决定谁暂代节度使一职,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众将的态度,让这位只是来送信的宦官左右为难,不知道要如何处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