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的郡治在湟水县县城,也叫鄯州城。这里是河湟谷地的核心耕种区域,却不是军事上的核心战略节点。按方重勇前世的说法,这里的总面积只有青海省总面积的2%不到,然而耕地面积却超过了青海省耕地面积的56%!
如此夸张的对比,只能证明一件事:吐蕃人对此地志在必得!大唐也绝不可能放弃这里!
因此,自开元以来,大唐在巩固河湟谷地的军事布局后,这一带就是刀剑林立,丘八成堆。
每一户人家都是军户,地里随便抓一个壮丁都是屯垦兵,并且商业断绝,武德充沛。
围绕着河湟谷地,大唐在周边交通要道安置了一系列的军镇,比如说白水军、安人军、河源军等等,都是为了阻止吐蕃人从青藏高原突入到河湟谷地。
然后还引入了临洮那边的临洮军,作为机动兵力坐镇鄯州城,当做战略底牌。
大概是因地制宜的缘故,鄯州城内陇右节度使的府衙修得很大,与其说是个衙门,倒不如说是军事要塞更合适一些,具有强大的防御能力。
并且几乎所有中枢委派的官员都聚居于此,在这里办公与生活。
不为别的,就是陇右这地方真不安全,离吐蕃太近了。中枢来的官员们要是不住在安全的地方,指不定哪天,就被小股吐蕃人潜伏进来偷袭,被人噶了脑袋都不知道!
人心惶惶又怎么可能办得好差事呢?
不仅如此,府衙内还屯扎了临洮军一个营的精锐作为亲兵,随时听候陇右节度使差遣。虽然他们不叫牙兵,个人待遇也只是比普通的临洮军士卒稍好。
但保护节度府,处理紧急要务的功能,却是与中晚唐的牙兵并无二致。
以“代理陇右节度使”身份住进陇右节度府的方重勇,也忍不住感叹古人的智慧确实不一般。
他们绝不是那种生搬硬套木鱼脑袋,反而会根据当地的局面,微调朝廷的政策,使其更加适应本地的需求。
牙兵制度的出现,也并非是节度使为了反叛中枢而形成的,它确实跟边镇复杂的安全局势密切相关。
为了应对小规模又频繁出现的冲突,以及从保护自身安全的角度出发,节度使也确实需要一支精干有效的武装力量,一句话就能派出去把杂事办好,而不需要纷繁复杂的调兵程序。
压住内心各种疑惑,第二天方重勇在岑参的指引下,来到陇右节度府居住区的一间普通院落内,看望“病重昏迷”的陇右节度使杜希望。
事实上,杜希望为官清廉,不太在意排场,这间院落本就是他来陇右以后的居所。杜希望现在只能算是“因病休假”而已,倒不至于说被“逐出衙门”。
院子里,陇右地区的营田使李景玉和度支使赵赞,看到方重勇来了,连忙叉手行礼问候。李景玉还好,算是老熟人了,他之前在河西节度使麾下当营田使,方重勇当年就跟他打过交道。
只是不知道为何调动到陇右来了。
而这个赵赞,却年轻得不像话,最多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就能当度支使,堪比当年的牛仙客了!
很显然,赵赞这个人,要么能力不一般,要么背景不一般,或者二者兼有,不能小看了。
方重勇暗暗将这二人记住,他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很是矜持的还礼,随后在二人的陪同下进入杜希望的卧房,一句废话都没说。
一进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不远处床上躺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人,看起来有些瘦弱。床边站着一位中年医官,一见到方重勇就躬身行礼,态度比李景玉和赵赞二人要谦卑不少。
“杜节帅病情如何?”
方重勇面色沉静,轻声问道。
“回方留后,杜节帅偶能醒来,但不能说话,神志也不甚清醒。
某给他开了方子,情况稍有好转,只是仍不能理事,亦是无法开口。”
这位医官小声说道。
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杜希望,方重勇轻叹一声,转过身对身后的李景玉和赵赞叉手行礼道:“某想详细询问一下杜节帅的病情。二位现在能不能去签押房整理一下陇右地方的收支账册,晚些时候,某再与二位详谈。”
见他如此客气,李景玉和赵赞受宠若惊,连忙回礼说道:“不妨事的,我等这便回签押房整理账册。”
说完便麻溜的退出了杜希望所在的卧房。
等二人走后,方重勇意味深长的看着那位医官。这位军中的医官似乎被吓到了,连忙告罪退出卧房并关好了房门。
于是这里就剩下了床上躺着的杜希望和站在床边的方重勇,气氛寂静中带着些许诡异。
“杜节帅,您在宫中当宫女的孙女杜雪鹃,前些时日,圣人将其以奴婢的身份送到我家中为奴。
我又亲自将其送回杜家了,全须全尾,秋毫无犯的。
我这么为您打算,结果我还没到陇右呢,您老就给我挖了个大坑。
您这么恩将仇报,现在还在床上装病,好像有点不厚道吧?”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面带微笑看着躺在床上装病的杜希望。
他的话刚刚说完,杜希望就缓缓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竟然不依靠别人搀扶,就自己坐了起来。
随即他靠在床头,目光灼灼的与方重勇对视。
“老朽当时确实有点晕,不过还没到直接晕死的地步。”
杜希望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随即他又疑惑问道:“只是方御史初来乍到,又是如何知道某现在在装病呢?”
杜希望承认他当时有赌的成分,但这一波他赌对了!
要是当时不装晕,那么现在欲哭无泪的,就是他杜希望,而不是方重勇了!
那么大的军费窟窿,杜希望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补得齐啊?哪怕自己亲自去织布,把织机的踏板踩得冒烟也补不齐啊!
到时候杜希望必定会被朝廷当做替罪羊治罪,然后拿他的人头去平息陇右边军的怒火。
什么贪污了几十万贯的军费啊,什么杜氏在长安的豪宅占地几千顷啊。为了摆平这件事,朝廷有什么烂招都会往他身上丢。至于真相如何,那不重要。朝廷需要的是陇右大局平稳,而不是什么狗屁真相。
杜希望一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些套路早就了然于胸了。他可以不往别人身上丢烂招,但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被坑死而不自救呢!
只要我提前躺平,那割韭菜就先割到别人,没法先把我给割了!
人老成精的杜希望,确实不愧是当了几十年官僚的老硬币。
“某还在路上的时候,安人军就恰好哗变了,河源军也恰好跟着一起闹饷。就在这么个节骨眼,圣人恰好授予某留后之职,您老又恰好晕死过去,又恰好怒急攻心,病重不能理事,需要留后暂代节度使一职。
如果说只有一件事是巧合,那么某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有这么多事情恰好同时发生,那么大一口黑锅落到某这个无关之人头上。要是没人背后甩锅摆烂,那才是真见鬼。”
方重勇摊开双手幽幽说道。
见自己的谋算被戳破,杜希望那张老脸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干笑解释道:
“陇右这边寅吃卯粮,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倒不是老朽故意要坑你,实在是积重难返,谁摊上谁倒霉。
老朽没你这等圣眷,只好先躲一躲了。”
说完杜希望长叹一声,很多事情不知道要怎么说,却又不得不说。
他也很为难。“陇右边镇,以兰州为分界,兰州以北是通往西域的商路;兰州以西以南,什么东西都缺。圣人为了防备吐蕃,必须经营此地。
可是每年丢进去大量财帛,又没法消灭吐蕃人。这里便是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啊。”
杜希望感慨万千,跟方重勇说起了陇右边防的特殊情况。
大唐经营河湟谷地与青海湖边缘地带,屯扎重兵与吐蕃人对抗,实际上经济效益非常差。
本地产出远远不能弥补庞大驻军的消耗。
这里不存在河西走廊那样的商路,可以收关税补贴驻军费用。关中往陇右的商贾,最远只到兰州,然后就会北上凉州走丝绸之路,并不会前往河湟谷地。
陇右节度使旗下的军队,其防线也分为北线和南线两个防区,彼此之间相对独立。
但无论是北面还是南面的防区,它们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边境西面被吐蕃控制的地方都是不毛之地。军镇除了防备吐蕃人以外,也没什么私活可以接。
陇右节度使管辖的防区战线长,军队多,消耗大不说,还有道路崎岖,缺乏水运,商贾断绝的缺陷。河湟谷地确实是一块膏腴之地,但这里面积不大,也只能产粮和放牧,没法产出丝绸和经济作物啊!
除了不太缺粮食和畜牧产品外,其他的东西什么都缺!
听完杜希望的介绍,方重勇已经麻了。
本来他就不指望从杜希望嘴里听到什么好消息,现在更是心拔凉拔凉的。基哥的目标很宏大,但以盛唐时期的人文地理条件来看,百年内都没有实现目标的可能。
大唐现在的策略,是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吐蕃在河湟谷地与九曲黄河之地对峙,互相拉锯,短兵相接。两国虽然是暂时的和平,但要塞军镇一个都没撤走。
明摆着是暂时休战,养好伤以后再搏命的。
这里在持续不断给大唐疯狂放血,更是在拼命消耗吐蕃人原本就不多的元气,并迅速恶化青藏高原那脆弱的生态,以至于这里的环境,在之后一千多年都没法翻身。
唐军只有毕其功于一役,打上青藏高原,并彻底消灭吐蕃政权,还要从根本上稳固自己在当地的统治,达到这些目的,大唐才能缩减陇右的军事开支,减少屯兵人数。
当然了,以封建时代的治理能力和军事投射能力来看,这一局就是完全无解的。
为了减少陇右的兵力,则必须消灭吐蕃政权;
为了消灭吐蕃政权,必须打败强大的吐蕃军队;
为了打败强大的吐蕃军队,必须对陇右地区持续增兵;
为了在此地持续大规模用兵,就不得不增加朝廷的军费;
为了筹集更多的军费,就必须加强收税力度,减少基建投资与维护,使得大唐各地百姓过得更苦;
而百姓受不了长期高强度的剥削压迫,就必然会揭竿而起,会拥护叛乱势力;
而叛乱起来了,唐庭又不得不战略收缩,从陇右调兵去平叛。
恶性循环,无解了。
从千年后的眼光来看,要完全消灭吐蕃政权,那起码得等青藏高原的温暖期过去之后,或者等热兵器出现之后,才有理论上的可能。
如果方重勇把这个观点跟别人说了,只会被嘲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就好比说唐代的人看到皎洁的月亮,某些狂妄之辈,或许认为“努力一下”就能进入“月宫”,发明个大号火箭就能飞上月球。
但实际上以这年头的科技水平来说,离人类登陆月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所需要的技术积累之多,是此时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所以说,陇右这块地盘,大唐与吐蕃目前的游戏模式还是比拼耐力,比拼国力,只有投入没有产出。而大唐的巅峰时期已经过去,现在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在走下坡路了,陇右这块地方要如何经略,实际上颇有些左右为难的意思。
进,走不下去;退,怕被反杀。
“杜节帅可以继续生病。某会写信给圣人,并派亲信将杜节帅送回长安治病。长安名医很多,一定可以治好杜节帅身上的顽疾。”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
一听这话,杜希望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
“陇右的麻烦事,倒是不会拖累方御史。
圣人任命你为陇右节度留后只是个意外,不会当真的。
某现在可以修书一封,就说盖嘉运勇于担当,能力拔绝。某自感年老多病恐无法任事,若是将来突发状况不能理事,则由盖嘉运接替陇右节度使一职,并负责处理紧急军务。
方御史不必担心,伱父乃是圣人的亲信,这次砍谁的头也砍不到你身上的。”
看到老杜没有坑自己的意思,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
“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刚才杜节帅说的推荐信,还是麻烦您写一封,某拿在手里有备无患。
今日杜节帅把印信交接给某,便可以回长安养老了。圣人那边某自会解释的,陇右这边的局面,某也会顺便收拾了。
要是不把陇右整顿好,那显然没法从边军中选拔精锐,无法充实银枪孝节军。
圣人是把银枪孝节军当做自己的护身符,马虎不得。”
听到这话,杜希望微微点头,他之前也听说了,方重勇前来陇右就是为了从边军中招募猛士入新禁军。龙武军参与了当初忠王李亨发动的兵变,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现在长安禁军空缺不少,方重勇如此年轻,便作为皇帝的亲信,来边镇招募跟长安权贵毫无关联的边军勇士,以制衡关中本地豪强。
对方不想这么灰头土脸跑回长安,其实也是应有之意!
杜希望点头笑道:“如此也好,节度使印信就在衙门签押房内,方节帅可自取。”
他爽利的下床,坐到桌案边磨墨写信,很快便将推荐盖嘉运为下一任节度使的推荐信写好了,并将其交给方重勇查阅。
几年前写的书信或许谁都可以看得出有没有经过岁月的摧残,但几天前写的,那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方重勇现在拿着杜希望的这封信,哪怕大言不惭的说是一个月前写的,想必也无人怀疑。
因为那时候装病的杜希望已经回到长安,或者在回长安的路上。等再次出现在外人视野中的时候,已经在“长安名医”的诊治下“痊愈”,从军费欠饷的大坑中跑路了。
这场交易,方重勇与杜希望算是各取所需!事后没留下任何把柄,干净利落!
方重勇把信揣袖口里放好,对着杜希望叉手行礼道:“那杜节帅保重身体,某这便去签押房取节度使印信了。”
“方节帅慢走,老朽就不送你了。”
杜希望慢悠悠的说道。
方重勇面色忧虑的退出杜希望所在的卧房,心中却已经乐开花了!不得不说,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大杀器到手,此番斗法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就看怎么收拾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