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桌案前,郑叔清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烛光下摆着的这封信,他看了,好像又没看明白。倒不是说信里面交代的措施不知道怎么做,而是郑叔清没搞明白这么做意义何在。
靠这些套路榨油,也榨不出多少油水啊!
短时间内或许可以捞一大笔钱,但长期来看,这种“竭泽而渔”的办法,也无法承担陇右军费的缺口啊。
“也只能这样了。”
郑叔清长叹一声将信收好,打算明天去找殿中侍御史颜真卿谈一谈。老郑虽然要当这个什么院的院长,但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眼高手低,并无实际执行的能力,不依靠其他帮衬是不行的。
硬着头皮上,只会把事情搞砸。
而颜真卿就不同了,他本身就在担任殿中侍御史,对于纠察这一类的细活,很是拿手。对方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性格有些不讨喜,不太会跟圣人打交道。
虽然郑叔清跟颜真卿不熟,但处理这些公事也不需要很熟啊!若是这个鉴查院办不好,最后打了圣人的脸,颜真卿不是一样会倒大霉么?
郑叔清很有自信,如果只是处理方重勇这封信上所说的“鸡毛蒜皮”小事,那么颜真卿一定不会拒绝的。
第二天,郑叔清亲自上门找颜真卿商议鉴查院的相关事宜,他原本以为颜真卿会犹豫,没想到对方居然欣然允诺,还摩拳擦掌一般的与他谋划起执行的细则来,参与的兴趣很大。
颜真卿一直都想劝天子干正事。现在要把这些罚款充陇右军费,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拒绝。
三天之后,朝廷正式下旨建立鉴查院,专门纠察官员不法,以及皇亲权贵子弟的作风问题。并将御史台中的殿中侍御史都拨给鉴查院办事,算是剥离了御史台的一部分职能。
按朝廷的说法,鉴查院不是司法机构,也无须遵循大唐刑律,这只是一个专门针对特定人群的“纪律部门”。
换言之,如果被鉴查院纠察出来的官员真的违法了,那么刑部或者大理寺该怎么判还是要怎么判,鉴查院的处罚并不影响他们的判罚。
而鉴查院只会剥夺官员的官身,并不能把犯事官员怎么样。
简单说就是:天子认为你不适合当官了,让你回家种田去,与国家法度无关。
同样的道理,如果纠察出权贵子弟作风不正,横行无忌,有辱门楣的话,鉴查院则会将其禀告天子,请天子下旨褫夺爵位。
同样也无权按律法审判这些人,更不能用刑罚。
而这些犯事了的权贵子弟要怎么处罚,依旧是由大理寺与宗正寺之流的衙门负责,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影响这些衙门的权力运作。
那么,如果那些被查出来的官员和权贵子弟突然良心发现,“悔过自新”了怎么办呢?
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连老天都不会逼死人,天子又怎么会把人往死里逼呢!当然不会查出来问题就直接剥夺官职啊!
对于那些“迷途知返”的官员和权贵子弟,这件事的解决之道就只有三个字:
得加钱!
说具体点,就是以绢帛赎罪,罚多少有一套明确而详细的规则。
原则上说,就是官越大,爵位越大,越是权贵家的嫡系子弟,所犯的事情越大,那么需要赎罪的钱就越多。
诏书颁布之后,引起轩然大波,朝野上下群情激奋又暗流涌动,但始终都无人敢牵头闹事。
至于原因嘛,那当然是因为鉴查院已经成立了啊!朝廷都已经下旨了,这个机构已经开始运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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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谁闹事,谁就会第一波被干掉!谁会那么傻,往枪口上撞啊!
没人出来闹场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大唐的律法已经十分完备,长安官场很多官员都认为区区鉴查院,怎么可能闹出事情来!
他们平日里也就是在平康坊狎个妓,在自家衙门摸个鱼,喝个小酒而已,不可能连这点事情都管吧?
要是真管得那么宽,那长安数万大小官吏,估计用不了多久,一大半都要被罢官。
这种离谱的事情,想想也不可能吧!
然而很快,这些人就发现他们实在是太年轻,想得太天真了。
……
就在鉴查院成立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大事!
当中枢官员们进入皇城内的各部衙门办公以后,皇城所有城门落锁,不许任何人进出!鉴查院开始纠察中枢百官风纪!
位于门下省衙门旁边的议政堂内,左相李适之,右相李林甫正在办公,桌案正好是面对面。
二人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他们的关系却很一般,确切的说,李林甫当宰相前都没跟李适之说过话!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私交。
当然了,李适之并无过人才干,也没有被李隆基视作心腹股肱,所以李林甫也没太把他当回事。只要不妨碍自己办公,李林甫就当没这个人存在。
今日,李林甫正在议政堂内琢磨南方地税改革的问题,简单说,就是更好更快的从远离长安的富庶地区捞钱!再通过运河送到长安!
方重勇前世很多政治小白,都认为横征暴敛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是个昏君暴君都会玩。
其实不然,这是一件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历史上玩得好的君王并不多见。
古今中外,无论是不是封建时代,都有很多不懂这项高深技术的统治者。经常弄得民不聊生的同时,自己也没能捞到多少钱。至少是个人所得与弄出来的动静完全不成正比。
近期陇右边军欠饷的问题,牵扯了李林甫不少精力,让他迟迟无法出台在江南收税的新政。
这位大唐右相认为,补齐陇右军饷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无法解决陇右那边的根本问题,施政往往是治标不治本,效果并不好。
表面上看,陇右那边是边军军饷偶有拖欠,实际上则是陇右数十年与吐蕃对峙,民生凋敝,已经无以为继了。这就是为什么河西那边打仗打了几十年也不叫穷,陇右这几年没打仗都叫穷的真实原因。
河西那边可以自己造血,陇右则不行。哪怕是超发军饷,也不能解决陇右当地资源欠缺的根本问题。
以陇右节度使所在的鄯州为例,唐初时这里还有户口五千多,开元中的时候就只剩下不到四千,现在更是快跌到三千以下了!
陇右户口实际上多年以来都是负增长!这在大唐不说是司空见惯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
边军军饷发下去以后,这些人的家庭,需要用拿到的绢帛,去换取其他生活必需品。但本地商业断绝,道路崎岖,人口还因为战乱不断减少,产出也越来越少。就算拿到军饷,这些军户家庭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好起来呢?
当地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起码是长安这种高消费地区的两倍!
只要是本地不产的,无论什么都贵;本地产的东西(如畜牧业产品)又没办法大规模贩运出去交换生活必须物资,所以生活水平一直上不去,又加速了人口外流。
这也是为什么长安天子没有打开自己的内库,去发军饷的重要原因。
高价物和奢侈品在陇右当地,压根什么都换不到。
基哥总不能把一个西域来的夜光杯,交给某个陇右边军丘八,然后对他说:这宝物价值一千贯,够你一辈子的军饷了,拿好慢走,给朕好好在陇右当狗看门。
这位陇右边军丘八拿了价格不菲的夜光杯,他又能干啥呢?
而限于陇右的交通条件,运送基本生活物资,物流成本是很高的,而且每年的运力都十分有限。后勤方面的欠缺,极大限制了陇右边军的战斗力。
一方面陇右本地户口越来越少,造血能力越来越差;另一方面陇右驻军又越来越多,所需靡费庞大,全靠关中输送。
而运输条件又没有本质性的改观,最后陇右边军的穷困已经无需赘言,这不是补齐军饷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以前没有这个问题呢?
因为以前是府兵啊!
就算有什么优惠,也不是送给丘八本人,而是给他们所在户籍的家里!无形中就省了一笔运费。
而现在是募兵,军饷就是丘八们唯一的收入。不把军饷亲自送到他们手里,人家就会造反,没啥好说的。
所以李林甫想的事情就是,如何更大规模的贩运江南与蜀地的布匹,以补足长安的缺口。然后加大关中输送陇右的规模。
可以预见的是,关中绢帛加大规模输出陇右,已成定局。就算现在没有,以后逐年加大供给也是必然,已经到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想着这些让人头大的事情,他忽然抬起头,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站了一会。自己刚才想事情居然都没发现!
“颜御史……呃,颜院长到本相这里有何公干呢?”
李林甫面带微笑询问道,心中非常不爽,却是没有发作。
“本官是来给右相执法的。”
颜真卿也是面带微笑,对李林甫叉手行礼道。
“本相犯了何事?颜院长可否言明呢?”
李林甫一脸错愣反问道。
李林甫平日里经常跟儿子女婿们吹嘘,自诩他当官的技术一流,不贪污也能搞钱,明面上不会违反任何法令。
颜真卿要是能找他的茬,估计以前早就有别的人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右相,您这三份奏折里面,都有好几个错别字,乃是对圣人不敬。”
颜真卿从袖口里掏出三份奏折,放到李林甫桌案上。
噗!
坐对面的李适之没绷住,直接笑出声来了。
李林甫面色尴尬的打开其中一份奏折,只见上面有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出来。嗯,确实是写了错别字,而且还不止一个。
但是这也没办法,李林甫办公是很忙的,一天要写好多个奏折,多的时候一天写十几个!
他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去查错别字啊!再说了,以前这点屁事也不是个事啊!
不过上纲上线的说,给大唐天子看的奏章里面居然有错别字!这好像真的有点“大不敬”的意思。
往小了说,这是审查不严,态度敷衍。
往大了说,这是戏弄天子,其心可诛。
就看这事怎么解读了!
“那颜院长想怎么处置呢?”
李林甫没好气的问道,他是万万没想到,鉴查院第一刀居然开到他这个大唐右相身上了。
但是,这有没有可能这是圣人授意的呢?
李林甫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随即他越想越怕,压住了自己的怒气,不再对颜真卿辩解了。
“呃,按右相这个级别,罚款五千绢。”
颜真卿从怀里掏出小册子,翻阅了一番后,对李林甫一本正经的说道。
“行,本相下值后便派人送去太府寺。”
李林甫无奈说道,五千就五千吧,他也不缺这点绢帛。
只当是孝敬圣人了。
“回右相,罚款不是送圣人内库,而是送去专输陇右边军的府库,仓满后便会送往兰州金城。”
颜真卿行礼说道。
这个府库并不是新建的,而是占用了长安皇城内一个规模不大的库房。
“输送陇右边军啊。”
李林甫若有所思,他大概明白基哥到底想做什么了。
“本相明白了,颜院长请便,本相还要办公。”
“告辞。”
颜真卿施施然走出议政堂,还没走多远,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一般返回议政堂,走到左相李适之面前叉手行礼恭敬说道:“左相,您当值的时候饮酒,这可是典型的玩忽职守啊!这是对圣人不敬。”
左相李适之连忙将左手边的酒壶藏到身后,一脸疑惑看着颜真卿,企图装无辜蒙混过关。
“左相,还是拿出来吧,这美酒香气本相都闻到了。”
对面的李林甫爽朗笑道。
“罚五千绢,与右相一样。”
……
如果说宰相家资丰厚,又顾及颜面,被罚时气氛友好而祥和的话,那针对长安权贵子弟的纠察,则充满了暴力与激荡!
长安郊外,一百多个纵马驰骋的权贵家子弟,被神策军精锐统一“邀请”到一片草地上集中。
而他们的女眷与家奴,则早已被驱散,各回各家报信去了。
新任鉴查院院长的郑叔清,亲自带着三百神策军精锐,在长安郊外“抓捕”踏青的权贵子弟。当然了,也包括家里并没有人当大官,也不是勋贵或者皇亲国戚出身,但衣服穿得很好的倒霉蛋。
为了震慑这些不学无术的宵小之辈,郑叔清今日还特意佩剑,以示威严。
只是他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身上带把剑反而显得文官不像文官,武官不像武官,在外人看来有些另类滑稽。
“本官怀疑伱们当中,有人穿戴逾制僭越。
你们是自己脱,还是本官下令让人替你们脱呢?
呵呵,你们当中肯定有人想事后让你们家中为官的长辈状告本官。
请随意,不过那也得等你们回去以后再说。
现在,你们脱还是不脱!”
郑叔清环顾众多长安权贵子弟呵斥道。
听到这话,在场诸多权贵子弟,五陵年少们的表现各不相同。
少数人不以为然,对郑叔清嗤之以鼻,但绝大多数人居然都是面色大变!
甚至有人吓得瑟瑟发抖!原因就出在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上!
其实,唐高宗时期就已经下令,开元以后又得以加强的某个规矩,就规定了贵族与百姓平日里的服饰要如何穿戴,穿衣服不能乱穿。
某个人处于什么阶级,就必须穿什么类型与样式的衣服。其中最严苛的规定,就是士庶不得以赤黄为衣服杂色!
明白点说就是:如果你不是皇族,那身上的衣服就别带赤黄色,一点都不行,无论是主色还是配色。
然而,即便是这样,长安城内赤黄色布料的销售,仍然是供不应求,经常性脱销。
试问,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宗室子弟,有那么多皇族宗亲在买赤黄布呢?他们这点人又消费得了多少赤黄色布料?
所以答案就是:包括很多朝廷官员在内,很多人就是喜欢外面套普通常服,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里面的袄子和半臂(一种穿里面的衣服),都是赤黄色为底色或缀色。
这就是典型的逾制僭越了!
禁忌的衣服穿在里面,普通的衣服套在外面。既满足了自己内心“高人一等”的虚幻优越感,又不会穿出麻烦来。
这种习惯,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面,已经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家都在玩,但谁也不说破。
现在要“验明正身”,在场这些五陵年少们,谁不怕啊!
郑叔清等了半天,发现居然都没有一个人肯脱掉穿在外面的锦袍。众多权贵子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当出头鸟,硬着头皮死撑。
“来人啊,替本官把他们外面的衣服扒了!”
郑叔清指着那一百多个五陵年少大吼道。
今日他有圣人的力量加持,处于无敌的状态。只是查穿衣逾制僭越而已,翻不了天!
一阵鬼哭狼嚎的骂声之后,一件又一件明晃晃的赤黄色衣物出现在眼帘,现场顿时陷入极度的寂静与尴尬之中。
这一百多人里面,居然十有八九,都穿着带赤黄色布料的袄子和半臂。谨慎点的,就加点赤黄花纹作为点缀;胆子大的,则干脆整个都是用赤黄色的布料做了袄子!
郑叔清带来的神策军一干士卒都看傻眼了,随行的太监鱼朝恩更是看得欲哭无泪,他都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报给长安天子。
这踏马事情闹大了啊!
“郑院长,您看这事,要不要先缓缓,先报与圣人再说?”
鱼朝恩凑到郑叔清耳边悄悄询问道。
发现了一个小偷,那是有人入室行窃。
发现了一百个小偷,那是出现了盗贼团伙,企图占山为王。量变产生质变,性质完全不同了!
郑叔清也有点傻眼,要是查出几个穿赤黄色袍子的权贵子弟,那就该罚款的罚款,该震慑的震慑,事情不难办。
可是现在这些人里面居然十有八九都逾制僭越,基哥会怎么想呢?
多半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吧。
郑叔清瞬间就明白问题出哪里了。
“来人啊,将这些人都带去大理寺关押!某现在便去面圣!”
郑叔清对手下那些当差的神策军士卒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