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前,方有德脱下蓑衣,将其交给一位宦官保管,然后走进一楼大厅,在此处矗立不动,如同一座雕塑。
很快,高力士就急急忙忙的下楼来。他一看到方有德,就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肘,凑过来小声说道:“安禄山的事情,等会圣人会问,你小心回答。”
“等会我会建议圣人把神策军的兵权交给你,你不要推辞。”
方有德对高力士点点头说道。
“这如何使得?”
高力士大惊,停住脚步不肯往上走了。
“伱不拿,神器就要易主了!你怎么能不要!”
方有德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可拒绝的肃杀!
“唉,先上去面圣再说吧!”
高力士长叹一声,自顾自的上了楼。
二人来到御书房,高力士停在门外不进去了,看着方有德轻轻摇了摇头。
方有德走进御书房,就看到一身赭黄色龙袍的基哥背对着他,自然是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从基哥以前跟他见面时的表情神态可以猜测,此刻对方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高力士屏退书房内的宦官与宫女,并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在门外寸步不离的守候着。
“全忠,你可知罪?”
基哥转过身,面色淡然质问道,看着躬身行礼的方有德,像是要从对方平静的脸上看出心意一样。
“回圣人,微臣有罪,特来请辞神策军大将军之职。”
方有德将头上的官帽双手呈上,然后将其放到地上。
这下轮到基哥不淡定了!他原本只是想诈一诈方有德,没想到对方来真的啊!
“全忠,朕当年还是郡王的时候,你就在身边伺候,就算你杀了安禄山,朕也不会怪罪你的。
那不过是个杂胡而已,岂能坏了你我君臣数十年的情谊!”
基哥走上前紧紧握住方有德的手,面色激动说道。
如果方有德被查出来杀了安禄山,而他自己不禀报,那是一回事。
可对方要是在还没被查出来的时候,就主动交代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情,君王在意的只有臣子的态度罢了,并不是事情本身。
“圣人恕罪,微臣私下里调查了安禄山,他谋反证据确凿。但是微臣还来不及手刃此贼,他便已然被杀。
微臣私下里调查了五年,没有告知圣人,是为欺君,是臣的罪过。
安禄山谋反的证据在此,微臣并非诬陷,此人死有余辜,请圣人明察。
圣人不必为一个乱臣贼子的死而感觉惋惜,就算他没死,微臣也迟早会手刃此贼的。”
方有德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叠纸。他将其交给基哥,随即退回原位,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安禄山是被何昌期斩首的,确实方有德在现场来不及砍安禄山的头,安禄山也确实做了一些图谋不轨的事情。所以此刻方有德眼神诚恳而真挚,他亦是不觉得自己说了谎。
只不过是没有说出事实的全部而已。
“竟有此事!安禄山竟然想谋反!”
基哥一屁股坐回龙椅,随即心绪起伏无奈摇头,将油纸包放到一旁,连看都不想看。
“朕不许你请辞,你还是继续当神策军大将军吧!”
基哥拍了一下桌案,铿锵有力的说道。
“圣人,微臣年幼便跟在圣人身边,数十年过去,圣人已经功成名就,而微臣也累了。
如今神策军已经是长安城内各路权贵争相拉拢的烫手山芋,微臣不擅长应付这些事情,担心将来会一着不慎晚节不保。
所以微臣想将神策军大将军的职务让出来,希望能让高力士兼任。
神策军的一个都才三千人,即便偶尔有一两都的主将被人收买拉拢,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
微臣去意已决,只想无官一身轻在家赋闲,还请圣人成全。”
方有德跪在地上恳求道。
“唉,你让朕如何是好啊!”
基哥痛心疾首的哀叹着,在听说安禄山谋反“证据确凿”后,他就将这个人完全抛诸脑后了!
不过是个杂胡而已,还是个死人,想他作甚?
“圣人,我大唐贤才虽多,却唯有高力士不思退路,忠心不二。
哪怕是微臣,也要顾着家小,不如他多矣。如今神策军主干已成,其余不值一提。微臣要是还继续担任大将军,只会让圣人为难,也让微臣自己为难。
请圣人三思,成全微臣忠义之名。”
方有德伏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基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说才好了。强留确实可以,但神策军大将军乃是长安最要害职务,没有之一。
如果换个人上去摸鱼,到时候一定会出大事的!
“你先回家听候任用,容朕想一想再说吧。”
基哥有些无奈的摆了摆手。
“谢圣人!”
方有德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没有片刻停留。神策军大将军的官帽依旧摆在地上,显得非常碍眼。
不一会,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对基哥行礼问道:“圣人有什么吩咐么?”
“把这个烧了,安禄山的事情,不查了。”
基哥指了指方有德送来的油纸包说道,这玩意此刻正摆在桌案上,就好似安禄山的人头一样。
“圣人,不看一下再说么……”
高力士有些犹疑的问道。
“全忠不会背叛朕,但不代表他不会公报私仇。
烧了这些证据,朕就能确保他没有私心了。”
基哥长叹一声说道,他不能排除方有德是用牺牲自己官位和职务的办法,来做掉某些他看不惯的人。
基哥不担心他反叛,却也不能容忍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
“对了,全忠请辞神策军大将军之职,并推荐你为新的神策军大将军,此事你怎么看?”
基哥看着高力士疑惑问道。
“圣人,此举万万不可啊!岂不闻前朝十常侍故事?”
高力士想都没想,直接给基哥跪了!
太监本来就在皇帝身边活跃了,要是再染指兵权,迟早要出一个“无鸡赵高”来!
“诸皇子与安禄山勾结的事情,朕都看在眼里。
方全忠之言,也不无道理。”基哥走上前去将高力士扶起来,有些无奈的叹息道:
“如今好多人都担忧朕猝然长辞于世,所以不肯用命,心怀叵测,给自己留退路。
等会你去跟全忠聊一聊,看他想怎么退下来。朕不能让忠臣随意赋闲在家,那样会引起朝局动荡,也会引起好事者的猜测。
朕不想看到这些破事。”
“圣人所言极是。”
高力士行礼说道,也没说接不接神策军大将军的职务。
基哥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方有德是铁杆亲信,要是就这么告老还乡赋闲在家,外人会怎么看?
只怕本来还有几分忠心的臣子,看到方有德的下场,也会生出二心甚至立刻跳反!
基哥浸淫权术数十年,早已炉火纯青,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至于让高力士担任神策军大将军……除了高力士外,基哥还有得选么?
方有德都担心三人成虎的故事,其他将领就能扛得住别人不断诋毁?
高力士自然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刚刚的谦让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如果不推拒,基哥反而要怀疑他为什么要那么积极了!
“一个时辰后再去,先去把这个东西处理了。”
基哥指了指方有德送来的“证据”说道。
……
虽说要求是一个时辰以后再去方家宅院,但高力士却一直等到晚上才去,这样才会显得圣人“不着急”。
一见面,高力士就被方有德引入书房详谈。
二人于桌案前落座之后,高力士便长出一口气问道:
“圣人让我来问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闲差事。若是就这么一身布衣告老还乡,外人会以为圣人凉薄不近人情,或者认为是你犯下了弥天大罪,让圣人怒不可遏。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有时候退也不是那么好退的!你要考虑圣人的难处。
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明白,这神策军大将军,你怎么说不当就不当了呢?”
高力士一脸疑惑,搞不明白方有德在想什么。不过从以往的经验看,方有德办事很有前瞻性,从来不会瞎搞,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
“我儿已经贵为西域经略大使,可调动的兵马早就超过十万。我若是还在神策军大将军的位置上,外人要如何看我,诸皇子要如何看我?
这不过是我畏惧权柄自保而已,真要继续在神策军大将军这个位置上,离满门抄斩已经不远了。”
方有德面色平静说道。
高力士微微点头,他也认同这个看法,方有德的说辞跟他的预估差不多。
方氏父子一门两节度,一个掌边军一个掌禁军。现在圣人没有多想,看起来还算稳当。可将来圣人若是起了疑心,就不好说会怎么处置了。
到时候终究免不了鱼死网破和兔死狗烹啊!
如今方有德退下来,还有他儿子扛着。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也说明他们父子确实没有造反的心思。
“话虽如此,就不说神策军的事情了。
你就这么退下来不当官了么?好歹也来个明褒暗贬吧?不然圣人如何服众?”
高力士无奈苦笑道。
基哥现在不在乎谁生谁死,但是他见不得外人说他这不好那不好!
“汴州乃运河节点,十分要害,不过守备却异常薄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如果你真想还我一个人情,那就推荐我去汴州担任节度使。麾下一千兵马即可,平日里不干涉政务,也不担任汴州刺史。
这个节度使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宣武军节度使吧。
我也不会理政,一身的本事都是在沙场上杀人。没事为圣人练练兵,练熟了就给神策军送去当兵员,也省得你操心。”
一千兵员配额的节度使?还是建在运河节点?辖区就一个州?
高力士想起汴州的漕工都有数万人,这一千配额的兵员,这区区一个州的募兵地点,只怕圣人都不好意思发圣旨。
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方有德不要脸面,基哥还要脸面呢!
“全忠,你想退下来是好心,但想得也太简单了。
一千人能做什么?圣人怎么可能发一道如此荒谬的圣旨?一千人的队伍只算是守捉啊!
不过此事倒是不难办,我去给圣人说,你就拿这三千人去管理一下漕工也好,圣人不会反对的。”
高力士笑道,显然是方有德开出来的价码太卑微了。
这就好像方重勇前世一个公司的HR向某个新员工询问薪资期望。他的心理价位是一万,结果这个员工报了三千,然后还说工资不用发,借给公司当流动资金周转。
这种员工让人心里发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
“如此也好吧,不过绝对不能超过三千人。我大唐边军一个普通的军大约四千多人,要是兵员超过了一个军,可就适得其反了。”
方有德恳求道。
高力士想了想,发现基哥还真有可能给一个普通边军的配额,也就是大概四千多人的样子。
“你是想让圣人在汴州设立宣武镇,只管一个州,不管政务,只保留节度使之名,对吧?”
高力士总结了一下方有德的需求,简单说就是将他一脚踢到汴州,去跟那些漕工们打交道,由富庶的汴州供养不超过三千人的军队,并且不干涉汴州的日常政务。
变相理解一下,就是成立了一支有权力管理漕运节点的小规模军队,财政和后勤都在朝廷手里,只是叫“节度使”这个名字而已。
忠心的狗,要求真的好卑微啊!卑微得让人心疼!
这还是自己“涨薪”以后的结果。
基哥真要只给方有德一千人,搞不好他还会被汴州本地势力欺辱!
此时此刻,高力士心思涌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情。
“对,汴州无战事,兵练好了,我便会让他们奔赴长安入神策军,再招募一批新兵。”
方有德正色说道。
“唉,唉!全忠啊!你这又是何苦!圣人还不至于如此苛待忠臣!”
高力士握住方有德的手,几乎是泣不成声。
“把我的意思告知圣人即可。若是圣人让我无官一身轻,那便最好了。但无论如何,不要给我多安排兵员!”
方有德提醒高力士说道。
“明白了,既然权位没了,那我一定在圣人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赏赐些家宅田亩。”
高力士用力拍了拍方有德的胳膊,安慰他说道。
随即他起身告辞而去。
……
“浮桥啊,终究不是个事!”
方重勇站在乌兰关的城墙上,抱起双臂,看着城下奔涌翻滚的黄河水,喃喃自语说道。
事实上,唐代黄河上的架桥技术,就已经出现了“浮桥变木桥”的深刻变革。其技术核心就在于,需要几个密度高的“锚重”,沉入河底来稳固桥墩地基。
开元初年,蒲坂外的黄河浮桥,就已经被改造为黄河木桥了,运行了几十年,极大促进了关中与河东之间的联系。
达成这项成就的关键就在于,当时大唐集全国之力,铸造了四个千斤重的铁牛,四个千斤重的铁人,还有附属配套的铁墩,七星北斗柱等等。
将这些东西作为锚固的配重,代替从前常见的木桩,便可以保证桥梁根基稳固。而易损坏的桥面则随时可以更换,甚至可以一年一换!
要不要在乌兰关附近,选个好点的地方,然后在这里建一座坚固的木桥呢?
这是个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活计。
方重勇陷入沉思之中。
可是铁从哪里来呢?总不能说从关中运来吧?
乌兰桥是官道生命线,事关远征西域。要是处理不好,稍微来点自然灾害,就断绝了关中与河西的联系,到时候真要出大事的!
忽然,方重勇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可以弄来足够的铁料!而且这个地方不仅不远,甚至道路都不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