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河畔,河水缓缓流淌,碧蓝的天上白云朵朵,时不时有野鸭略过河面。
无论怎么看,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方节帅,鄙人对于归顺朝廷,自然是没有异议。
但某并非一人,麾下部曲,顾虑比较多,所以也有些想法,希望节帅体谅。”
蔡希德面色僵硬,言不由衷的说道。
俗话说好事多磨,讨价还价才是好买卖。那种什么也不问就直接上手交易的买卖,多半都是有大问题的。
也是没有诚意的。
方重勇觉得,蔡希德提要求很正常。
“说吧,既然本节帅此番就带着几个亲信来此,便已经有所预料了。”
方重勇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头,丢入北川河中,溅起一朵小水花。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蔡希德心中稍安。
不得不说,比起那些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或者色厉内荏大喊大叫的人,颇有静气,不以外物而悲喜的方重勇,确实是一号厉害人物。
“将来,待平定河北后,某还是想在河北为官,不想调到其他地方。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呢?”
蔡希德小心翼翼的说道,话语之中非常不自信,生怕方重勇会拒绝。
“可以。某是朝廷任命的四镇节度使,安排你在河北不成问题。”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
这是应有之意,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提,那方重勇就很怀疑蔡希德是如何活到这个岁数了。
“第二个,某麾下弟兄,信不过新的长官,也信不过其他人来当袍泽,更是害怕朝廷以后清算罪责。
所以他们希望还是在某麾下当差,独立为一军,单独部署。
不知道这一条节帅能不能答应。”
蔡希德又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可以,这一条本节帅也答应了。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方重勇面色平静点点头,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这下轮到蔡希德不淡定了。
他有些迷惑不解的询问道:“节帅,鄙人提了这么多要求,难道节帅就没有要求提么?”
“有的,我的要求就只有两条。
第一,放开井陉关,让官军通过井陉关进入河北,你部不得阻挠,不得暗地里抵制。
第二,你部为前驱,为官军引路,在河北腹地攻城略地。
这两点只要你答应下来,本节帅承诺的事情,都可以替你办好。”
方重勇也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平心而论,还挺合理的。
第一条是最基本的,第二条则是投名状。
果不其然,蔡希德大喜,连忙握住方重勇的双手笑道:“节帅高义!末将这便回井陉关约束部曲,三日之后,请节帅派兵前来接管井陉故关与土门关!”
“蔡将军弹压得住部曲么?需不需要本节帅派兵帮你?”
方重勇似笑非笑看着蔡希德询问道,后者立刻感觉像是被猛兽盯住一般,整个人身体都紧绷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现在井陉关内都是末将的亲信部曲,末将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劳节帅费心了。”
蔡希德有些紧张的辩解道。
“这可是你说的啊,真要出了什么事,本节帅可不负责。”
“请节帅放心,放心!”
蔡希德连忙打保票,生怕方重勇反悔。
谈妥了“生意”,方重勇一行人便动身返回太原。在回太原城的路上,车光倩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向方重勇询问道:“蔡希德将来返回河北,还与他的部曲在一起不打散安置,到时候岂不是尾大不掉?”
他感觉以方重勇深谋远虑的处事风格看,不至于说连这点摆在明面上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河北就算没有蔡希德,也一定会有张希德,李希德,王希德。两害相权取其轻,随他去吧。
人力有时而穷。”
方重勇轻轻摆手,不以为意说道,显然是知道这些利弊,却又不想做无聊的事情,不想干涉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又岂是方重勇这般细胳膊细腿能拦住的?
……
令很多人,包括河北叛军高层在内的很多人没预料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史思明麾下悍将蔡希德,在四镇节度使方重勇的劝说下,向官军投诚,并把麾下部曲合兵一处,移镇井陉故关,然后将土门关让了出来。
方重勇命辛云京带兵守土门关,河北腹地西面,顿时门户大开!
紧接着,方重勇又派人去忻州秀荣城送信,告知史思明蔡希德弃暗投明的事情,并劝说对方投降,被史思明断然拒绝。
见史思明不知好歹,方重勇亲率三千兵马离开太原,出赤塘关。然后广竖旗帜,装出大军云集,要攻打忻州史思明部的样子。
史思明也不傻,秀容城周边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又无其他大城互为犄角守望相助,若是坐等敌军攻城,只有死路一条!
他猜测方重勇兵少,却又担忧对方使诈,于是命麾下猛将安守忠领兵一万,于岚水南岸,系舟山下的河谷区域布下背水阵,自己则是领兵两万,在河对岸接应。
其他兵马依旧在秀荣城内不出。
然而,面对准备充分的史思明,方重勇并不想与之交战。
他让麾下部曲分散屯扎在系舟山山脉所属的阪泉山、峰坡山、红峗山各处,白天到处点起狼烟,夜晚则是命精干小队悄悄行进到岚水附近,擂鼓鸣金。
史思明害怕中伏,始终不敢离开岚水地界。又担心方重勇使出“声东击西”的策略,用少部分兵力牵制自己,大部队从井陉出河北掠地。
于是进又不敢进,退又不能退,不得不在岚水岸边干耗了几日,将校士卒都是吃不好睡不好,弄得军中怨声载道。
眼看疲敌之策成功,方重勇带兵悄然返回太原城修整。
银枪孝节军中丘八称这一招为:逗你玩。
几日之后,方重勇又带兵出赤塘关,史思明和上次一样,又带三万人来到岚水岸边,同样是和上次一样布防。
只不过到了晚上以后,大营内巡夜的士卒数量比之前少了很多,大部分人都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的,安心睡大觉!
闹腾了几天后,方重勇又带兵返回了赤塘关。
史思明气得跳脚,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当然知道方重勇的套路,只不过这是阳谋,防是防不住的。
史思明在忻州秀容,根本不知道方重勇接下来的主攻方向是哪里。到底是扫荡河东,还是进击河北呢?
在史思明看来,这便是佯攻主攻可以互相切换一样,局面稍稍改变,战略便会立刻调转。被动防守是没用的。
如果方重勇想立刻进击河北,那么史思明就该迅速将军队主力,走飞狐陉撤回河北,准备在河北腹地打防御战。
但那样的话,前期辛辛苦苦夺下来的河东要地,包括雁门在内,都要拱手让人!
这谁甘心啊!反正史思明是不甘心的。
所以只要井陉这个口子是开的,方重勇就可以一直玩“进进出出”的游戏逗伱玩,就是依仗着自己是坐庄的人占据主动,一次次询问史思明要不要赌一把!
史思明若是带着大军追击,方重勇会带兵退回赤塘关。等史思明退走后,他再次带兵挑衅。若是史思明分兵追击,方重勇则是会派人埋伏于山间,到时候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若是史思明装死狗不出秀容城防御,那他就带兵到秀容川,在大草原上跟史思明来一次决战。史思明不出动方重勇就直接围城。
在已知井陉门户大开,并且士卒疲惫不堪的情况下,史思明若是想跟方重勇集中所有兵力,在一望无际的秀容川决战,则十有八九要吃败仗。
不占据地利,士卒上阵时都在担心老家是不是被人抄了,又如何能打赢呢?
若是史思明派大将守在岚水沿岸,那方重勇就先疲敌,后杀鸡,吃掉这支部队。当然了,史思明也不傻,断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分兵驻守,给方重勇逐个击破的机会。
反正无论史思明怎么选,都是一只手掌打两只地鼠,总会捉襟见肘。
这让史思明内心非常憋闷,恨蔡希德恨到了极致!
鉴于河东局势恶化,史思明写信给皇甫惟明,建议他让荣王李琬在邺城登基称帝,先稳固河北的局面,派兵回河北腹地堵住井陉缺口。
他已经不是第一个劝说皇甫惟明退回河北,稳固基本盘的主将了。
在巨大的反对声浪中,皇甫惟明也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不得不悻悻的将大军带回邺城,沿着黄河北岸布防。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不夺取洛阳,是绝对不能让李琬称帝的。
因为在大唐,只有长安和洛阳,可以真正称得上是具有政治意义的“都城”。
其他的如凉州城、太原城、扬州城这些,规模虽然不小,人口虽然不少,却只能算是区域性经济政治中心,差了不少档次。
更别提现在的邺城,早就不是南北朝时那个邺城了。这是在原来旧址的基础上建立的新城,规模虽然比普通的州府要大,但比鼎盛时的邺城差远了。
只可惜,皇甫惟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只得顺从“民意”,在邺城建都。
声势浩大的“四王之乱”,就这样戛然而止。叛军仅仅是攻占了河北全境,河东部分区域,便暂时停下了征伐的脚步。
见势不妙的回纥人,更是连夜退到了幽州地区,避免跑到第一线被官军吊打。
在这样诡异恐怖的平静之中,荣王李琬从幽州来到邺城,登基称帝,年号:顺天。
……
“李节帅,你可算是来太原了,某之前守河东,守得好辛苦啊!”
太原城下,方重勇对带着三万赤水军前来河东支援的李光弼抱拳行礼道。
方重勇心中松了口气。
他一直被兵力不足所困扰,赤水军可是河西的老部队了,战力强悍,此番李光弼前来,河东军便可以出井陉,给皇甫惟明腰子上插一刀了。
他这话听得李光弼老脸一红。
然而方重勇对李光弼客气,方重勇麾下那些丘八对他可不会客气,一个个都面带鄙夷看着李光弼。
何昌期更是大声“自言自语”道:“打仗的时候不来,打完了来摘桃子,都是些什么德行啊?”
听到他的抱怨声,赤水军副军使安重璋立刻指着何昌期呵斥道:“你在狗叫什么!我等接到圣人诏令,便星夜兼程赶往河东,没有一刻休息。这里都是上将军在说话,哪里容得你这个偏将放肆!”
“你算老几!老子在榆次县山道上追击蔡希德,刀都砍卷了几把的时候,你还在你老母怀里吃奶呢!
鼠辈!”
何昌期对着安重璋破口大骂!
“老子今天就宰了你再说!”
“有种拔刀啊!”
“拔刀就拔刀,你敢再上前一步,老子马上斩了你狗头!”
方重勇身后一众丘八都跑出来,跟李光弼身后众将对骂,一时间气氛火爆到要疯狂!
似乎下一秒,无可抑制的火并就要开始。
然而这些人虽然吵得很凶,却没有任何人敢拔刀。
他们如同一群被拴着链子的二哈,耀武扬威的对着对面那群同样拴着狗链的二哈龇牙咧嘴,狺狺狂吠。
李光弼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表情,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远来辛苦,先入城再说吧。”
方重勇面色平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节帅请!”
“请!”
赤水军三万人在太原城以西的晋祠扎营,军中主将,则是跟着李光弼进入了太原城。
本来方重勇已经在节度使衙门里备下接风宴,只是鉴于之前两军的冲突,这宴席自己麾下那些丘八也吃不成了,要不然谁知道宴席上喝多了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方重勇让李光弼与赤水军中众将吃饱喝足以后,领着这位河西节度使来到了府衙书房里商议大事。
见四下无人,李光弼无奈哀叹道:“赤水军中将校,对来河东异常不满,只是圣命难违,故而借题发挥,并不是故意要给节帅为难。”
“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抱怨,也要找圣人抱怨啊,某并未上书要圣人调赤水军入河东。”
方重勇一脸疑惑的说道。
“不是你么?”
这下李光弼也是愣住了,他还以为是方重勇不断哀求天子,天子才下下诏书,严令赤水军入河东的呢。
这居然不是方重勇的意思!
当然了,赤水军能来还是好的。方重勇原本是想让赤水军顶替朔方的经略军,让经略军来河东。毕竟,他名义上拥有经略军的指挥权,却不拥有赤水军的指挥权。
调赤水军来是不合适的,容易落人口实。
“方节帅,如今军情如何?”
李光弼也不跟方重勇客套,直接开门见山询问道。
“蔡希德归顺朝廷,井陉关门户大开。史思明在秀容如惊弓之鸟,进退两难。所以我们向北或者向东进军,都可以。”
方重勇将目前的战局跟李光弼解释了一番。
“可先出井陉,一路向北掠地,堵住飞狐陉入口,断史思明粮道。
待扫荡河东后,再深入河北腹地,稳扎稳打,不出半年便可以平息战乱。”
李光弼微微点头道,心中大大的松了口气。
河东的局面,比自己料想的好太多了。他原本以为带着赤水军来此是为了救火,没想到压根就是来打顺风仗的。
难怪方重勇麾下那些丘八要不满了,换成任何人都会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