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一带,是一个综合性的防御体系,大体布局,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
但其中潼关城楼的所在位置,此前基本上几十年就要变一次,数百年间多次改变,废旧建新屡屡改建。
一直到大唐武则天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潼关又从塬上北迁到塬下,沿河辟路,移近黄河,建有关楼,城外开挖堑沟,即潼关故城。
这次潼关城楼的位置才算稳定下来,一直到明代才改建扩建。
受基哥之命,崔干佑正率领新组建不久的“黑云长剑军”屯扎于此。虽然兵员不满一万,但士卒皆是久经战阵之辈。
他们屯扎潼关,其他人就没法走两京驰道,来往与长安与洛阳之间。
这里头既包括河北叛军,又包括在洛阳坐镇的太子李琩。
河北与河东那边的动向,崔干佑并不是太清楚,但近在咫尺的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是洞若观火。也明白了天子将他和黑云长剑军安置于此的战略意图。
此举并非是针对河北贼军,主要目的,还是盯着太子,不让太子进长安!
这让崔干佑对未来政局的走向忧心忡忡。
这天上午,崔干佑正带兵巡视潼关城楼,忽然东面斥候来报,有紧急军情!
“你是说洛阳来的兵马,攻占了陕州?”
崔干佑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结果那斥候立刻禀告道:“是的崔将军,陕州刺史赵良弼直接开城投降。要说是攻占,也不完全。应该说是兵不血刃吧。”
“行了,去歇着吧。”
崔干佑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他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传令下去,多派人马巡视黄巷坂,过往各关隘换防序列打散,某会提前一个时辰部署下去。”
崔干佑冷着脸对身边的亲兵下令道。
潼关城楼就是位于黄巷坂中的某一段,前面是羊肠小道,后面也是羊肠小道,属于双向防御了。
“得令!”
亲兵领命而去,转眼就不见踪影。
崔干佑眺望远处的一轮朝阳,正将黄河河面染红,有种说不出的壮美。
还有一丝苍凉。
崔干佑和他麾下这支精兵,被钉在潼关不能动。
只要稍稍移动一下,就有极大可能要改变天下大势。
这就像是他们的宿命一般。
如今河北贼军尚未平定,太子与天子的矛盾,反而提前激化。
太子要夺权,这该如何是好?
在皇权唯一,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大道理之下。如今的局面,谁是谁非已经难以判断。
某种程度上说,无论是站太子还是站天子,都无可厚非。
“崔将军,紧急军情!”
还没过一个时辰,有个斥候匆匆忙忙走上城头,来到崔干佑面前。
他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看就是骑着快马仓惶逃回来的。
“说吧。”
一天之中连午时都没到,就有两条紧急军情了。
崔干佑顿时感觉大事不妙,虽然面沉如水,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洛阳那边的兵马已经攻克湖城,离潼关一步之遥了!湖城守将战死,县令投降。”
这名斥候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事实上,崔干佑也感觉难以置信!
上个斥候还是说洛阳那边的军队攻克了陕州,结果现在就已经到潼关的前哨湖城了!
好快!这踏马哪里是在打仗,就是在长跑啊!
想到这里,崔干佑顿时心中了然。敌军速度快的唯一原因,便是沿途都没有遭遇抵抗。
只管走路不用厮杀,那能不快么?
湖城西面,便是黄巷坂的入口了!太子的兵马几乎是杀到了鼻子底下!
然而,正当他还在沉思之中的时候,一个亲兵从远处跑过来,拿着一个绑着信纸的箭矢,双手呈上递给崔干佑。
“崔将军,楼下有斥候射上来一封书信,请您过目!”
“嗯。”
崔干佑点点头,轻轻的摆了摆手。
这一定是一封劝降信!
崔干佑将信纸从箭矢上取下,打开一看,顿时面色数变。
这是太子李琩的亲笔信,也没说什么废话,就要崔干佑打开潼关城楼大门,放他们过去。
还说什么天子失德无道,弄得天下人怨声载道。太子继承大统,此行前往长安登基称帝。
将来你作为从龙之臣会流芳百世,也不会缺少荣华富贵。
此前你无所作为也就罢了,现在既然已经看到这封信,就应该顺应时势,遵从天命,拥戴太子赴长安登基。
如果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那么不仅会遗臭万年,而且还会连累家小。
何去何从,希望你好生思量,不要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该怎么办呢?
看完这封信,崔干佑心中直打鼓,一时间难以抉择。
大丈夫立足于天地,靠的是什么?
一曰“忠”,二曰“义”。
崔干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自己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合群的人,甚至给人一种“刚愎自用”的感觉,和同僚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
如果没有圣人,他可能有今日的成就么?
很难说,毕竟人生际遇无常,但多半是不可能有的。
想到这里,崔干佑顺手将这张信纸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义天理伦常什么的,他只知道没有基哥的提携就没有他崔某人今日的成就。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现在便是时候报答君恩了。
倘若他这个被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要屈从于太子的淫威,试问世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武夫?
崔干佑手握横刀刀柄,转身便走下城楼,召集军中诸将开会。
太子李琩矫诏,想去长安登基称帝,还想自己开城投降,稳稳当当过潼关。
呵呵,门都没有!
崔干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想要潼关,那就提着刀来取,各凭本事吧!
……
潼关城以东数里的黄巷坂入口处,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城楼。
城楼门洞深处,一眼望不到头,好似某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让人看起来就头皮发麻。
“方大帅,我们已经到了黄巷坂,是在此地扎营,还是继续前进呢?”
穿着一身灰色道袍的李泌,看着方有德询问道。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
方有德对亲兵吩咐道,没有直接回答李泌,而是直接用行动表达了自己要做什么。
很显然,方有德并没有打算强攻潼关,甚至不打算现在就走黄巷坂。
“崔干佑没有投降,是某算错了。只是不知道方大帅如何料定崔干佑不肯投降呢?”
李泌有些好奇的问道。
方有德不想理他,直接回了一句:“劳烦李相公再给崔干佑写一封劝降信吧。”
李泌聪明绝顶,自然是明白方有德这话的言外之意。
表面上是在说“你应该再劝一下”,实际上则是在嘲讽李泌“不信你可以再试试”。
“方大帅,劝降信是肯定要写的,只是劳烦大帅解惑。”
李泌姿态放得很低,甚至有些谦卑。
他这次“出山”帮助李琩,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当然了,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而是将大唐看做一个名叫“入世”的大型肉身在线网游。游戏里面死了,玩家就会真死的那种。
李泌出世的目的,便是为了“试验”他心中的那一个个“天道”。是为了寻求道理,解除心中困惑而行动的。
换言之,大唐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NPC。他的目的,只有“历练”二字。历练结束,他便会离开李琩。
无论那时候李琩混得如何,都不会有本质区别。
有点类似于魔怔人方有德将大唐荣耀视为第一选项。
基哥成了大唐的绊脚石后,他便将感情深厚,从小玩到大的基哥一脚踢开。
这次崔干佑没有开潼关城门投降,就大大出乎李泌的预料,所以他必须要问个明白。
“李相公没有上阵杀敌,所以自然不会知道。
披坚执锐的丘八,若是失去忠义二字,那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崔干佑开潼关迎太子,他如何立足于天下?”
方有德随口说了几句,转身便去安排扎营。
方有德走近“御驾”,就看到穿着龙袍,假扮太子李琩的高适,对他摇头苦笑道:“方大帅,某穿这件衣服,是要折寿的啊。”
“事急从权,委屈你了。”
方有德面露微笑,对着高适叉手行礼道,就好像对方是真的太子一样。
看到四下无人,高适压低声音询问道:“方大帅,太子在哪里呢?”
“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
方有德轻轻摆手,不置可否。
“方大帅,太子殿下会不会是走的商洛道,然后从蓝田进入长安……”
高适抛出一个路上思虑已久的选项。
从洛阳到长安,表面上看,只有两京驰道和河东道两条路,一条过潼关,一条过轵关。
但是,若是将视野放得更开阔,就会发现,洛阳到长安之间,还有一条“商洛道”。
即从洛阳往西南走到商州,然后从商州北上过武关,之后从蓝田县地界进入长安!
洛阳这边军队主力囤积于潼关以东,看上去是要进攻潼关前往长安。但真正的“正主”,却不在这支军队当中。
方有德用兵狡诈至极,他让精干部曲带着李琩走商洛道,然后又让高适假扮李琩于军中稳定军心。
这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真是丝滑。
待李琩进入长安登基成功,崔干佑这支失去补给,内外消息断绝的孤军想不投降都不行了。就算他不投,他手下也会投的。
高适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哪有什么商洛道的军队啊,太子不就在这里么?饭可以乱吃,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方有德指了指高适,对他眨了眨眼。虽然没有亲口确认,却也是暗示极为明显了。
“明白明白,下官不问了,不问了。”
高适讪讪说道,得到近乎于肯定的回答,他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李琩去了哪里,就连李泌都不知道!
方有德办事很注意保密,他让鲁炅带着一支数量仅仅百人的精锐部曲,悄悄护送李琩走商洛道,并且是提前出发。
现在只怕是已经到了武关附近。
当初方有德利用职务之便,安排许远进神策军,后来又安排他军改后到武关担任守将,表面上算是贬官,实则是在关键地方安插了一枚棋子。
现在正好用上了。
走河东道,容易被基哥的人马截杀;走两京驰道,容易在潼关被卡住。唯有走不起眼,又不能大规模行军的商洛道,才能让李琩悄咪咪的回到长安。
当高适想明白方有德的妙计后,立刻就不敢吱声了。
入夜后,李泌再次前来找方有德,然后送来了崔干佑的回信,只有一个字:
杀!
“崔将军还真是刚烈啊,在满朝文武都要迎太子入长安登基的当口,他却宁死都不开潼关城门,可敬,可叹。”
李泌手中拿着那张只写了一个字的信纸,心中感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在他的设想中,崔干佑这是在自取灭亡。这样难得的忠义,却如草芥般表现得毫无意义。
他的忠义,给了一个不该给的昏君,没有任何价值!
“国破家亡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人站出来,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保护一些不值得保护的东西。
这种事情,李相公若是没有提着刀上阵杀人,就不会有切身体会,多说也是枉然。”
方有德意兴阑珊的说道。
这是武夫们最后的倔强了,也是他们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意义,伱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会懂?
方有德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了一句。
武夫们如果不能坚守心中的“忠义”,那便如同直立行走的杀人机器一般,生存便只有杀人或者被杀两个选项而已了。
今日你杀人,明日人杀你;尸骸铺满地,永世不休止。
哪怕是武夫,也不期盼未来是这样的世界。
方有德很理解崔干佑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哪怕他知道基哥现在昏聩无能。
就好比自己坚持要维护大唐的荣耀一般。
其实,他们二人都是在螳臂当车。
看到崔干佑,方有德就好似看到将来的自己。
一样的兔死狐悲,一样的物伤其类。
……
开封城外,一支由十艘漕船组成,来自扬州的船队,被何昌期带着银枪孝节军一百多精兵给拦截在渡口。
将押送漕船的团结兵缴械,将船夫们看押起来后,一箱又一箱的辎重,从漕船上卸货,并分门别类入库。
兵戈、箭矢、盔甲、军服等军需物品,多到数都数不过来!
“节帅,我们这次可算是发财了。朝廷真愚蠢,明知道运河不能用了,还下令江南往长安输送军械,这命令我这种脑子都不会下的。”
何昌期一边得意洋洋的给方重勇介绍收缴了多少物资,一边吐槽朝廷蠢笨如猪。
方重勇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尴尬的郑叔清,连忙拍了拍何昌期的肩膀说道:“带着兄弟们搜仔细点,对了,漕船也扣押了,就说汴州军需,奇缺漕船运粮。”
“得令!”
何昌期领命而去,走路的模样都嚣张了几分。
方重勇转过头看向郑叔清道:“这一手真是妙啊。”
“嘿嘿,反正是圣人送的,不要白不要嘛。”
郑叔清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奸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