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长安父老莫慌!”
“我们控鹤军是为了惩治那些为富不仁的权贵,一定对你们秋毫无犯!”
长安城内,朱雀大街上有人高声呼喊着。
那是控鹤军的队伍,有人在前面举着个大旗,一边走一边收拢队伍。
街面上闹哄哄的,行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比平日里还要多。只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是贴着坊墙在围观,脸上的表情有兴奋也有恐惧。
控鹤军的目标,是皇城附近的几个坊中居住的宗室豪门,世家大户。基哥的几个兄弟,都在这里住,宅院极大,听说里面财货有很多。
多到拿都拿不完。
大街上饥肠辘辘的百姓们,也慢慢的从四周聚集过来,默默的跟在控鹤军后面,脸上不仅没有一点慌张的神色,而且隐约还透着几分贪婪。
这些人只是在等着开席罢了。与其说担忧被杀,倒不如说想趁乱分一杯羹。
控鹤军拿绢帛和金银细软,他们去抢粮食,互相都不耽误。
百姓们也很无奈啊,他们家中还有老小在挨饿,谁又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呢?
乱军们抢财帛,他们跟着抢点吃的,说不定,家里就可以不用饿死人了。
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庞大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让皇帝家的大宅前。
朱红色的大门,鎏金的门楣。青砖乌瓦如故,雄伟而气派。
只不过此刻王府大门紧锁,门后面,几十个王府的家奴们手握短棒,正在严阵以待。
“踹门!把那些宗室子弟都抓起来,其他人敢拦路就杀!”
领头的将领大喊道。
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丘八们确信:只要手中有刀,他们就是无上的王者。
谁不服,砍一刀让他服便是了!
砰!砰!砰!
砰!砰!砰!
六七个控鹤军士卒,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撞城门用的大柱子,头部还包铁了的那种。
一群人抱着柱子,拼命撞击着王府的大门。
一旁有不少百姓正屏住呼吸,等待着大门的打开,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拦或者劝说。
就好像开席之前,不会有人提议今天这顿饭不要吃一样。
不得不说,让皇帝一家的王府大门确实比较坚固,不是随便撞一下就能撞开的。
但比起城门来,坚固程度还是差了一个数量级!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伴随着门许多后有人倒地不起,大门终于被撞开了。
那些控鹤军士卒们,看到有几个顶着门的家奴,躺在地上呻吟哀嚎。
“杀!”
冲在最前面的控鹤军将领一声高呼,身后一众丘八蜂拥而入,见人就砍。
如同蛟龙出海一般,锐不可当!
他们就这样一路杀奔进王府院落,落在后面的百姓,都在门外不敢进来。想冲进去的人,又害怕被控鹤军误伤。
“快冲啊,迟了粮食被人抢光了!”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王府门外的百姓听到这句话,就好像是听到发令枪响起的短跑运动员一样,径直朝着王府内部冲了进来。
他们的眼睛变得赤红,四处寻找着可以拿,方便拿的东西。
王府里的一片瓦当,说不定都比他们一年的口粮,卖得还要贵些。
好东西太多了,简直不知道该先拿什么才好。
……
天色将晚,长安城内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躺在地上的死人。
有穿着红色军服的禁军,也有穿着官袍的官僚,甚至不乏衣衫褴褛的乞丐。
鹅毛一般的大雪缓缓落下,盖在这些尸体上,到了明天早上,就是白茫茫的一副美好场景了。
那时候街面已经被白雪覆盖,想来也会是别样的纯洁和宁静,大雪会掩盖所有昨日的罪恶。诗人们会对着雪地,抒发情感,写下美丽的诗篇。
然而此刻太极宫大殿内,已经聚集了不少被抓捕的李唐宗室子弟。这些人完全感受不到雪景的美好,他们正在担忧自己会不会脑袋搬家。
当然了,这些宗室子弟,只是原本应该居住在长安城内的一部分而已。
因为有些宗室成员是外放当官的,比如说信安王他们家。老信安王已经病故,家中二代子弟都已经外放到关中以外了,家里只有老幼。
这样的情况,控鹤军就没有抓人。
但有些宗室子弟,比如说基哥兄弟家的人,几乎都在长安。这些人很多都已经落网了,只有少数人恰好不在长安才离开王府。
他们当中只要是成年了的,现在都被集中在太极殿内,等候发落。
李怀光看着眼前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在开元天宝年间,甚至一度呼风唤雨的宗室亲王们,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错觉。
这些人,真他妈好像一群野狗啊!
就这样毫无尊严的坐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一下。昔日的权势,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了。
他们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真要说的话,也就是长期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罢了。
“节帅,节帅,出大事了!”
张韶一脸紧张的跑过来,压低声音对李怀光说道。
“什么大事呢?有别的兵马抵近长安了么?”
李怀光沉声问道,心中突然一紧。
在这个节骨眼,任何所谓的“大事”,都有可能是催命符。
张韶一时语塞,当时李琩拿着刀挡在中渭桥上,不许追击的骑兵过去,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颜真卿等人往咸阳城的方向跑去了。
至于现在那些人还在不在咸阳,就只有天知道了。控鹤军没有那么多兵力,控制长安城就已经是力有不逮了,不可能管得到这些闲事。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李琩……死了。
他是故意往控鹤军丘八们的长枪上撞,被刺死的,主观上算是自杀。
客观上,或者在外人看来,则是控鹤军的丘八们在弑君!
“节帅,这里不方便去说,不如跟末将去掖庭看看吧。”
张韶面色为难说道。
“罢了,走,去看看。”
李怀光长叹一声,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了。
他来到位于太极殿西侧的掖廷,这里早已空空荡荡的,除了值守的两个控鹤军亲兵外,就只剩下一具穿着龙袍的尸体,直挺挺的躺在一块木板上。
腹部的伤口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血迹早已干涸,人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琩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怀光惊呼道,面色已经吓得煞白。
李琩确实是弑父杀君,名声很差,在长安也不是很有号召力。
但他毕竟也是从太子之位上升上来的啊,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正统。
就算要死,也该死在别人手中,又怎么能死在控鹤军手里呢?
“李琩拔刀拦住我们追击颜真卿他们的去路,将士们不敢动粗,只好下马防备。
没想到李琩直接往兵戈上撞,然后就……”
张韶说不下去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没有任何夸张,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麻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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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光长叹一声,他现在就想动手把张韶给宰了。
只不过他也察觉到,即使杀了张韶,弑君的锅,似乎也摘不掉。
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怀光的面色阴晴不定,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原本一开始,李怀光只是想多要点赏赐,因为他要树立自己的威信。
毕竟除了战功外,找朝廷要好处,也是维持军中威信的好办法。
后来,杀了宦官,杀了押送财货的禁军士卒。已经走上回头路的控鹤军,就没法停下来了,只能杀穿长安,控制住李琩,或者扶持一个新皇帝上位。
现在,他们干脆连皇帝都杀了,哪怕是无心的,是对方故意“找茬”。可是皇帝死了就是死了啊!
这是抵赖不掉的事情。
事态已经完全超脱了李怀光的掌控,也跟他的诉求相去甚远!
忽然,李怀光想起当初自己的父亲李嘉庆,劝方有德当权臣,把天子当成傀儡皇帝的事情。
当时方有德说的是:吾非朱温、韩建、李茂贞之辈,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朱温也好,韩建也罢,又或者是李茂贞,这几个李怀光一个也不认识,但猜测,应该是从前哪个朝代的权臣。
方有德这是在表达自己不愿意当那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直到这一刻,李怀光才明白什么叫武德!
止戈为武,是为德!
武德是说能战而胜之,而不是说迷信武力,更不是滥用武力!
能用却慎用,这才是武将的德行所在啊!
这一刻,李怀光才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事情,可惜,似乎已经太晚了。
“你觉得,本帅要如何应对才好?”
李怀光沉声问道。
他虽然也在盘算,但还是想听听外人的意见。
后悔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关键是以后怎么办。
“节帅,末将以为……要不,您登基称帝,也未尝不可呀!”
张韶小声说道,眼珠直转的。
“称帝么?”
李怀光陷入沉思,这个问题,他没想过啊!
真的可以么?
大概还是不行的吧!
“不妥,称帝还是太……大胆了。”
李怀光摆了摆手,拒绝了张韶的提议。
“既然不称帝,那就扶持一个旁支宗室上位?毕竟,李隆基的儿子一个也没抓到啊。”
张韶对李姓宗室已经毫无尊重之意,对基哥开始直呼其名。
“比如说,让皇帝家的某个人么?”
李怀光觉得这个主意还可以。
起码比他们当无头苍蝇要好多了。
“对,让皇帝一家子,都抓到了。”
张韶说道。
“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为何,李怀光总是感觉似乎缺少了什么。
看到他有所意动,张韶继续建议道:“不过,有件事很麻烦,还是要节帅下定决心。”
“什么事?”
李怀光皱着眉头问道。
“李姓宗室,人太多了。
一天不除,一天就是祸患。
节帅把让皇帝家的人立起来了,虽然他是傀儡,但难保他们将来不会恢复元气。
所以,干脆把李氏宗室的人,统统杀掉!
将来时机成熟,节帅未必不能坐那个位置,反正节帅不也姓李么?”
张韶面色阴冷的建议道。
宗室,就是李氏统治大唐的基础。
把长安城内的李姓宗室除掉,特别是那些近支的除掉,将会极大削弱李氏的统治根基。
如此一来,这个傀儡皇帝在位置上,也坐不了多久。
“本帅被赐姓为李,与李家宗室同亲。今日要我杀李氏宗室,岂不是狼心狗肺?
这种事情不能做。”
李怀光摆了摆手,语气坚定的拒绝说道。
他本以为张韶会放弃这个念头,没想到对方却这样建议道:
“节帅确实没有下令这么做。
但是长安百姓看不惯李姓宗室胡作非为,一边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一边看着普通百姓饿殍遍地。
那些百姓奋起将李氏一族斩杀,跟节帅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僚,其中有几个看不惯那些宗室子弟的,他们对这些人痛下杀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张韶慢悠悠的询问道。
“你的意思是……”
李怀光有些动心,想听听详细计划是什么。
“找几个长安中枢的官僚,让他们带其他人,对宗室子弟动手,不是我们控鹤军的士卒。
我们承诺完事后,对他们许以高官厚禄,把他们绑到我们这条船上。
杀人的是他们,跟节帅无关,跟控鹤军也无关,不是么?”
张韶嘿嘿冷笑道。
人不是我亲手杀的,所以我就跟他们的死没关系了。反正这些宗室子弟,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不得不承认,张韶的建议很毒辣,也很有效。
李怀光反问道:“若是有官员不肯下手呢?”
“在长安,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官员还是很多的吧。
杀掉那些不肯合作的,剩下的,不就是肯合作的了吗?
空出来的官位,哪里会找不到人呢?”
张韶得意洋洋说道,丘八思维一览无余。
李怀光瞬间明白,他们这支叛军,现在已经永远没法回头了。
皇帝死在他们手里,还指望能求得“原谅”吗?还指望可以一切都没发生过么?
就好像是一个杀人犯,已经杀了几个人,被抓到绝对是死刑了。
既然必死,那么也就不存在今后该不该杀人的问题了,一切都百无禁忌。
“你去六部衙门里面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干这事的,我封他为宰相!
把活交给他,然后他来指挥调度,找长安城内的普通百姓当打手。”
李怀光赤红着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对张韶吩咐道。
正在这时,两人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地上李琩的尸体,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李怀光和张韶瞬间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二人走近以后定睛一看,却发现刚刚那只是错觉,或者说李琩这张脸在死的时候,本身就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所以看起来像是在笑一样。
他们心虚的走出了掖庭,出来被冷风一吹,瞬间便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一手,会不会太狠了?”
李怀光停下脚步,疑惑问道。
“李家宗室若在,始终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来若是他们谋划反杀,节帅挡得住么?
只怕到时候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节帅,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
张韶拉着李怀光的袖口苦劝道。
“也罢,只好这样了……”
李怀光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良心隐隐作痛。
控鹤军是方有德一手组建,一手带出来的。其间屡立奇功,战无不胜,可谓是威名赫赫。
而今,竟然会成为毁灭李唐根基的匪军,当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这件事你自己去办吧,本帅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怀光有些忧愁的对张韶摆摆手,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
等张韶走后,李怀光忽然想到一个很荒谬的问题。
如果一天之前,自己忍了那口气,带着部曲离开了长安。
有没有可能……压根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唉!”
他吐出一口浊气,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