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辈就下去收拾东西了。四叔也早点儿歇息吧。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放在心上。大食人兵马已经被咱们打残废了。即便多给他们几个月时间休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见封常清始终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王洵心里不觉有些担忧。相识这么久了,这个身量不高,肩膀却如同山岩般结实的始终给他一种挺拔可靠之感。仿佛天塌下来,此人都能用脊梁骨顶住。然而今天,这种沉稳厚重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待之的是一种无法驱离的软弱与颓废。
“你先别忙着离开。老夫还有些话要跟你交代!”封常清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切,微微向前抬了下身子,随后又迅速坐了回去。
“四叔请讲!”王洵又向前挪了半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笑着请教。
“嗯!”封常清低声沉吟,紧跟着用手轻轻挤压自己的额头。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突然间忘记了该从哪里开始一般。想了好一阵儿,才笑了笑,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还没吃晚饭吧!干脆留下来陪我老头子喝两杯,如何?”
“晚辈求之不得!”王洵楞了楞,年青的脸上立刻堆满了欢喜的笑容。倒不是因为觉得跟封常清一道吃饭有多荣幸,而是自打到了安西以来,他与封常清之间便多了一重上司和属下的关系。平素虽然不曾刻意相互回避,但能够接触的机会也不太多。更甭说像当年在长安时一样,单独受到老人的淳淳教诲了!
见到王洵脸上那毫无修饰的喜悦,封常清的脸色也是一亮,笑了笑,低声数落,“不就是几杯酒么?军中平素又不禁止你们喝,只是有个节制就行了。”
“这不是马上要跟四叔分开了么?”王洵抓了抓自己的脖颈,笑着给自己找借口。
“行了!”封常清轻轻摆手,随即将目光转向门口,“来人,吩咐厨房,烤一头狍子来,将小勃律国主送给老夫那几桶弗林人酿的葡萄酒也拿上来!老夫今天要好好跟自家子侄叙叙旧!非重大军情,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诺!”亲卫们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准备。不一会儿,便用一个硕大的银盘,端上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烤狍子。
夏末本不是吃烤肉的季节,但行伍之人,本来也没什么讲究。况且在这儿远离中原的边陲之地,非但菜肴极为稀缺,连各色香料和调味品都非常难以凑齐。故而用当地炭火烤当地野味,反而成了一道合口的珍馐。
自有人拿来西域诸国进献的白玉琉璃杯,分别在王洵和封常清面前的矮几上摆好。然后抬起一个硕大的木桶,慢慢将两个夜光杯斟满。猩红的酒浆被冷冰冰白玉一衬,立刻显出几分炽热来,仿佛两杯流动的血,在不羁的心里缓缓激荡。
“干了!”封常清自己先举起夜光杯,一口闷了下去。
“好!”知道对方不喜欢拘泥小节之人,王洵痛快地将面前的酒盏举起,仰着头一饮而尽。
“好!再来!”封常清用随身小刀割了一大块肉吃了,随即将侍卫们刚刚替自己倒满的第二杯酒举起,再度一饮而尽。
王洵本来就喜欢喝上一点,此刻又是长辈所赐,岂能不从。也学着封常清的模样举起第二杯葡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弗林人酿的葡萄酒不同与西域,亦不同于中原,甜味寡淡而酸涩之味甚重。配着肉食饮起来,却能极大程度化解脂肪的油腻。清爽之余,还在人唇齿之间暗留一股辛甘。这股辛甘之味,虽然不像中原酒水那般凛冽,却是盘旋在哽嗓之下,肚腹之上,久久不散。就好像里边点燃了一团火,要把所有男儿豪情都是烧起来,烧成灰,然后变成一粒粒琉璃,撒进西域那苍凉的瀚海里。
叔侄二人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喝了个眼花耳热。待肚子里的烈焰烧得差不多了,封常清抓起随从递上来的湿缣布,信手在上面蹭了几下,然后带着几分醉意问道:“说实话,你小子是不是觉得四叔已经护不住你了?”
同样的问题,王洵先前已经回答过一次。此刻当然不能出尔反尔,赶紧将手中酒盏放下,笑着解释道:“哪能呢?是四叔自己想歪了。那姓边的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我还会担心四叔应付不了他?! 只是不甘心让那假冒的大食使者就这样占了咱们安西军的便宜。同时也想自己出去见见世面!”
封常清只是苦笑,不拆穿王洵,也不表示自己相信。待后者将话全部说完了,摇摇头,叹息着道:“其实你离开得对。若是留在军中,老夫的确很难护住你了!”
“四叔!”王洵楞了楞,没想到自己几句大实话,会让封常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四叔又吓唬我。这安西军,还不是您老的一亩三分地么?姓边的再有心机,也不过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罢了。真的把您老逼急了,只要一拍桌子,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放声大笑。不知道是因为王洵的话感到开心,还是觉得失落。“老夫,老夫,想不到老夫在你眼里,还真这么有本事!老夫,老夫……”
他突然又开始大声咳嗽了起来,亲信们赶紧上去帮忙顺气,却被他直接用手拨了个东倒西歪,“滚远边上呆着去,老夫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呢。来,喝酒,喝酒,咱们再干一杯!”
有人拼命向王洵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接封常清的茬儿。然而封常清根本不管王洵这边肯不肯陪不陪着自己,很快又是一杯落肚。将酒喝尽了,他的咳嗽声也停住了。长舒了口气,大声命令,“倒酒,要么就滚出去,老夫自己给自己倒!”
左右亲信不敢违拗,只好虚虚地给他又倒上了半杯。封常清将夜光杯握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低声吟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明允,你知道后边两句是什么么?”
这阙凉州词,恰是王洵能背诵下来为数不多的几首名诗之一。赶紧清了清嗓子,大声回应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是啊!”封常清低声轻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你可知道,古来名将,到底是真正死在沙场上的多一些,还是死在小人手里的多一些?”
“这个…..”王洵彻底被问住了。他本来肚子里的学识就有限,封常清问得问题又过于突兀深刻,令他连拼凑答案的本事都不够。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阵子,才揣摩着对方的意思,笑着开解道:“想必富贵终老的也有很多吧。四叔何苦跟哪小人较真儿呢。若是厌了他,想办法让其离开安西便是。侄儿就不信。朝廷会为了区区一个太监,开罪您老人家!”
“岂止是赶他走,即便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对老夫而言,都易如反掌!”封常清的声音忽然阴森了起来,就像喉咙里堵着一块冰。然而,几乎是一瞬间,冰块便融化得无影无踪,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酒意,“可是,赶走他,又能如何呢?朝廷给老夫换个监军来,一样会是个太监,一样跟高力士他们是死党。除非老夫真的要拥兵自重。呵呵,真的拥兵自重了,反而没人敢来做监军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太直接了。好在附近都是他信得过的亲随,不会有人将话往外传。饶是如此,王洵还是替封常清捏了一把汗,笑了笑,尽量把话题往高兴处转,“四叔言重了。虽然晚辈自己的境遇很是一般。但此刻咱们大唐正值盛世,国力如日中天。又有您这样的老将坐镇四方,谁吃猪油蒙了心,才敢起拥兵自重之意。您老若是嫌麻烦,就像原来一样冷着姓边的就是。不过有人让我向您提议,安西军中不少老将,这些年来劳苦功高,他们也该衣锦还乡,回长安享享清福了!”
后半句话,才是他真正想引起封常清注意的。只要将边令诚在军中的那些爪牙全部高升调任,日后就不愁其再刻意擎肘。然而向来反应迅捷的封常清,却一点儿也没抓到重点。不理会王洵的主意好坏,只是冷笑着抬起头来,低声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你真的以为现在还是盛世?”
“这…..”一顿饭功夫里,王洵第二次被问得语塞。仔细想了想,才非常认真地回应道,“虽然晚辈个人经历倒霉了些。不过眼下咱们大唐的确是盛世啊!不止长安的人都这么说,连我在西域遇到的粟特人、楼兰人和突骑施人,也都这么恭维!”
“哈哈哈哈!”封常清以手拍打桌案,笑得满脸是泪。 “你能这么想,倒也不错。可你听说过,底下百姓都快吃不起饭了的盛世么?你听说过,被打得灰头土脸却连手都不能还的盛世么?盛世,盛世,如果盛世便是如此,那平庸之治到底还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