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青梅竹马的玩笑事,当年闹得风风雨雨,杨永年更是频频找上李家门上去讨说法,儒王自然没有不知晓的道理,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当时他只是个失去母妃的少年,在深宫之中独自舔舐伤口……
眼前这个少年,清亮的眼睛,还未磨灭的锐气。他将茶盏放下,看着杨衍:“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杨衍一愣,儒王口中吐出的这个她字,轻缓温柔,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一般,杨衍的神情渐渐变了。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他说:“阿慈从没说过她不愿意。”
儒王默默放下手中茶盏,直视着他,道:“我知道你对她是真心真意,可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无可掌握,难以预料。比如,你四叔杨庭禹当年被迫离京,他无可抵抗。又比如,如今他已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却还是无法光明正大的回到京城。”
杨衍面色一变,着杯盏的手指骨节发白。他年少随军,性格坚忍,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阁内寂然无声,他的喉咙紧的发疼,缓缓收回手,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恐慌。半晌,才勉强开口道:“展之虽是家中长孙,万事却也要凭长辈做主,王爷说的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可把握,身不由己。”
儒王提起阿慈,又提起四叔,他已经有所觉,此时一颗心几乎落入万丈深渊。
“我并不想介入朝中纷乱之事,仅仅只是考虑到阿慈……”儒王的脑海中闪现李殊慈今日素白的模样,柔弱却倔强的立在这世上,“她并不应该承受这些。”
杨衍的手微微颤抖,儒王没有等他开口,继续说道:“当你见到杨庭禹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你们杨家承受着什么,或者即将承受什么,你难道要她陪你一起冒这场风险吗?”
“我可以保护她!”杨衍凝着儒王,目光和当年他承诺要娶李殊慈的时候同样坚定不移。
“当杨庭禹这把宝剑出鞘之后,你真的确定真的能护住她吗?恐怕你祖父也时时准备将她斩杀以绝后患吧?”儒王仿佛没有看见杨衍的不甘,他说:“就如你所说,你虽是杨家长孙,万事却也要凭长辈做主,整个杨家,你又有多少发言权呢?”
“这……不劳王爷操心……”他等了很久,才等到的这一纸婚约……
“若是此时君上知晓杨庭禹就在上京,不知杨家会如何呢?”
杨衍微微低着头,忽然一笑,声音艰涩:“原来我四叔在王爷手里。”
儒王沉默片刻,“此事确是我为难于你,不过,能让杨家逃过一劫,我想你不会选错。”
杨衍觉得面前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滞住,身边的一切都僵在那,不得动弹,原来杨家所做的一切早已经暴露了……
儒王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低声说:“我会帮杨家埋葬这一切,让杨家依旧作为世家大族屹立于崇南,你四叔也会性命无忧。”
阁内又一次陷入安静,许久,杨衍满眼涨红,丝丝屡屡的血丝缠绕上他的神经,他压抑着心中强烈的预感,问:“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儒王叹息一声,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似乎他的目光能够穿过这道门,穿过一切,望见那个柔弱倔强的少女。
终于,他说:“放弃这门亲事。”
周遭的一切都被这一句话所凝固,这句话似乎有着消弭一切的力量,让杨衍觉得自己几乎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放弃这门亲事。
应天书院,那些年过往的种种件件,那些年少时的旖旎梦境,那些时光的拼搏努力,全都因为这句话化作泡沫轰然碎裂。
他好不容易等到的人,几乎触手可及的人,终将远离。
春日乍泄的光芒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力量,穿过窗棂刺在他们的眼睛上,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流转不休,无声无形。
许久,杨衍才开口说道:“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王爷身世复杂,真有把握在这样的局势下安保己身吗?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少女,在家国动荡之下,难道王爷就有把握护得她安然无恙吗?”杨衍声音低沉,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想王爷未必比我多几分把握。有的时候,过于强烈的自信,也许会让一块美玉化作碎石瓦砾。何况这门亲事是君上也……”
“这门亲事是李煜和你祖父定下的,君上赐婚不过是添个彩头,没有政治利益的亲事,对于君上来说又有什么不可违的呢?何况你以为君上真的赞同这门亲事?”儒王喟叹道:“而且,你终究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女子……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质少女,她要比任何一个女子都睿智坚韧,甚至不输给男子。我想,我和她之间有足够的默契,能够并肩站在一起。”
杨衍的瞳孔微微一缩,在他的记忆中,她任性骄傲,娇俏美丽。却从来没有他所说的这些……“你们的默契……”他霍然抬头,“可阿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拒绝的话……”
“因为……你的决定还不足以改变什么……”儒王这一句话彻底将杨衍击垮。“所以,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使两方都得以保全。”
杨衍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掉进冰水之中的烙铁,难以平静……可他无法为了自己,置祖父亲人,置杨氏族人于不顾,最终他还是说道:“我会……退亲。”
春日宴已经进行一半,安阳公主把儒王叫到身边:“我说老四,这么多的名门闺秀你一个也看不上?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选个王妃,不然就别想走了。”
儒王淡淡一笑,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安阳的火气蹭的窜上头顶,刚要开口,儒王说道:“侄儿已经选好了,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安阳一愣,“选好了?”随即她又问:“哪家的丫头?怎么会不愿意?今天来的闺秀们哪个不是瞪着眼睛就等你来挑拣了。难不成不是这些人中的,是哪位朝廷重臣的掌珠?”安阳显然也是知道儒王的尴尬处境的。
儒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算是吧。是右相李煜的嫡亲孙女,李五姑娘。”
安阳愣了一会,谁?李煜嫡亲孙女,李五姑娘?那不是李殊慈吗?“我说老四,你,你怎么能看上别人家的媳妇?这……我也很喜欢这孩子,不过她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你……”
“她与杨衍已经解除婚约了,只是别人还不知道。”儒王无比淡定的解释道。
安阳又愣了一会,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
儒王点头。
安阳想了想,道:“阿慈这姑娘,我早就觉得她与我十分投缘,原来这缘分竟在你这里。“安阳公主的颇有些激动,她与阿真感情很好,她没有子嗣,对待金晟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母妃神灵在天,也会很高兴的。”
儒王沉默点头。
“看我,说这些做什么!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安阳似乎已经想见了日后两人喜结连理时的光景,“老四,你眼光不错,我很满意!不过,本来今天这春日宴是没有她,是我一定叫她来的,所以我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这样吧,我看阿慈也不是平常那等扭捏之人,我悄悄叫她来问问。你觉得如何?”
儒王再点头。
刚从扁舟上下来的李殊慈浑然不知发生的一切,今日遇到沈渊,让她的心情十分不好,已经过了许久,还是无法平静,看着来来回回,无比热闹的莺莺燕燕,总觉得十分烦躁。连俞宝婵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阿慈,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殊慈看看她,叹了口气,道:“唉,没什么,就是心里有些烦气。”
俞宝婵皱眉道:“嗯,这群女人跟疯了一样,拼了命的拿捏表现,你看你看!那兰花指,那动作跟木偶一样,那么笑不累吗?真是无趣。我也不愿意看见她们。”
李殊慈也懒得和她解释,沉默不语。俞宝婵话一直不少,道:“你说,儒王到底会选谁做王妃?他今日定然是要选出一位的,不然可没法跟君上交代,我听我父王说了,君上和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了!”
李殊慈皱眉看向那群簇拥在各处的闺秀们,各个拿捏着仪态,风情万种,听着俞宝婵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只觉得更加烦躁了。嚯的站起身,“走,咱们去那边转转。”
今日来凑热闹的人不少,诸如众位皇子和一些世家公子。李殊慈可不想再遇见谁,只挑人少的地方走,福灵宫虽然广阔,但内侍宫女不少,她们绝不用担心迷路。青鸽和木云也一时被这里的景色迷住,玩的不亦乐乎。
安阳派去的内侍转了老大一圈没也见着李殊慈,只好回去复命,儒王听说没找到人,脸色一变,安阳只觉得身边人影一动,儒王已经出了殿门了。安阳喃喃道:“这老四,说上心还真是上心了。”随即又吩咐内侍,道:“你们也跟着再去找找,悄悄的,别惊动了别人惹出麻烦。”
儒王询问了好几个内侍,才有人说李殊慈往山路上去了,他脚下极快,一路顺着下路往里去,半晌听见前面的说话声,心下一松,随即又生出一股怒意,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胡乱跑来跑起,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缓步过去,语气难掩责怪:“你不好好游园,到这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