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睡一觉的功夫,等到闭眼、睁眼再醒来。
这方天地大屋外,已经下过百次的春雨,升起百次的炎日,刮卷百次的秋风,响彻百次的冬雷。
悠悠百年,竟已过去。
皇城御道,白行尘腰身愈发佝偻。
茫茫风雪中,他孑然独行。
身后跟着算是三朝元老的陈貂寺。
“公公,你说朕的几个儿子里头,谁能堪大用?”
白行尘伸手接住飘散的雪粉,突兀问出这样一句话。
“奴才惶恐,不敢插手国本,妄议朝事。”
陈貂寺弯腰回答道。
“早料到你会如此,若是九郎在此,他肯定就要掰扯一二了。”
白行尘轻叹,他贵为人间至尊,又曾是五重天的大宗师,首个踏入神通之境。
按理说,寿数过两三百不成问题。
可惜,景朝国祚镇压四神容器,日夜都在消耗。
若无那位只身入上苍的纪太师平辽东、定北海,开疆辟土完成功业。
父皇与大兄留下的那点儿家底,未必支撑得住。
“这是家事、也是国事,咱做奴才的,岂操心。”
陈貂寺一如往常,毕恭毕敬。
没有因为服侍过太祖皇帝、跟过懿文皇帝,就居功自傲。
“小儿子生性懦弱无刚,大儿子争强好胜,都不像是守成之君。”
白行尘呼出一口热气,蓦地笑问道:
“要不朕把皇位,还给大兄的血脉吧?免得史笔如铁,将朕写得与盛太宗一样,是杀了自己的兄弟,囚禁自己的父亲,才争到的至尊!”
陈貂寺默然无言,他知道圣上心病在哪里。
那一场四神显圣,玄洲灭世的浩劫,真正清楚内情的并无几人。
于京城百姓,黎庶万民的眼中,太祖皇帝不临朝二十年,甫一出关就驾崩,接着又是太和殿仓促登基的懿文皇帝也殡天。
服丧的怀王暴毙,宁王下犯宗人府。
最后只是燕王的圣上继位大统,成了人间至尊。
这其中值得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太多,很难不让人生出各种猜测。
“懿文皇帝的子嗣,毕竟做过四神的容器。
哪怕圣人镇压之时,出手把奇士打出体外,可……婴孩何其孱弱。
哪里受得住域外大尊的降临。
心性如被侵染,恐会酿成大祸。”
陈貂寺难得说了大段话,他真担心圣上为后世名所累,想要传位懿文皇帝之子。
“你这老货,终于忍不住了!就是吓一吓你,省得老是一碗水端平来回晃悠!”
白行尘哈哈一笑,像是小把戏得逞的顽劣孩童。
他佝偻的腰身稍稍挺直,忽地抬手向天,做出举杯的手势: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纪九郎,你成没成,倒是吱个声啊,整整一百年都没人陪朕喝酒了!”
大风大雪,转瞬吞没白行尘的喃喃自语。
陈貂寺低头止步,让圣上独行,留个清净。
做皇帝,就是当孤家寡人。
圣上本是骑马杀敌,征战四方的豪雄心性。
如今却端坐太和殿,栖居皇城中。
未尝不像是被囚在牢笼,难得自由。
“圣人走之前,让朕守好这天下。
可是……爹,你怎么就没跟儿子讲,这天下守起来这么难!”
白行尘双手负后,好似老农守着田地,不容旁人侵夺半分,一如他父亲那样。
“纪九郎,快些吧,赶着朕死之前,见上一眼。
母后走了,父皇也走了,大兄、老三、老四都走了。
我孤零零一个人,黄泉路上太寂寞。”
……
……
“古今仙神皆死尽,真是好寂寞的一方世界。”
着玄色蟠龙袍的纪渊肩挑日月,独行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大道上。
两旁时常可见扑倒的尸身,当中有流血的菩萨,断头的罗汉。
也有独臂负剑的道人,干瘪如鬼的真君。
至于残缺打碎的法器、道器碎片,更是数不胜数。
古往今来,千秋万古。
那些在初劫留下名姓的仙佛神魔,最后都殒命了。
无人立坟,亦无人树碑。
只有茫茫无穷的幽暗雾气,贯穿数劫前后,遮蔽寂灭万有之物。
若无白重器所化的寰宇大日,白含章所合的当空皓月。
纪渊很难朝着大道终点走去,没有道标指引,迟早迷失于无边无际的上苍废墟。
不知过去多久,他已满身风尘,像是行了万万里的劳累旅人,无比渴望停下脚来歇息。
“百年了,失散的‘劫运’之柄、‘末运’之道,已经聚齐。
接下来,只差牵引归于天数的‘截运’之法。”
纪渊宛若不会疲倦,始终沿着肩上日月照彻出来的道标方向,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那口三足两耳的赤色革鼎,好似一次又一次打破枷锁,挣脱藩篱,升起熊熊的薪火。
许是过去千万年,又好像只有一瞬。
纪渊终于走到从过去的太古初劫,延伸至无穷之处的大道终点。
路尽之处。
是诸圣之本来。
远比光阴长河最上游的虚影更为切实的天帝,就站在那里。
这是万古岁月都无法冲刷,万劫灾业都无法损毁的真身。
祂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纪渊,良久才道:
“将‘我’斩去,你便是寰宇万界的‘九’,鸿蒙原初的‘一’便会从无垠中显现,与你相合成为‘十’。”
纪渊没有应声,他看向大道终点的另一边,竖起四口各异的棺椁。
殷红、翠绿、水蓝、暗紫。
每一口棺椁都流转着夺尽天地造化所铸成的瑰丽之色。
如今已被打开。
纪渊眸光闪烁,四神本无实象,祂们是虚空的演化,【太一】道果孕育的籽实。
但随着皇天道图的映照,此时的四神被他所思所想,现出极为普通平凡的形体。
一个操刀剁骨,膀大腰圆的屠夫;
一个衣衫破烂,浆洗发白的穷酸书生;
一个美得惊心动魄,难分雌雄的绝色美人;
一个手持“悬壶济世”招子,背着大箱子,满脸慈和的游方货郎。
与此同时,亿万万条,几乎无量,从大道权柄中演变的金色命数,闪烁不已,逐一呈现。
好像群星熠熠,灿灿生辉,几乎能够亮瞎双眼。
“我们可以许你第五尊的寰宇大位。
掌‘旧日’之权,‘存在’之柄。
从此十类众生,恒沙万界,有与无,在你一念。
过去之轨迹,你尽可书写,无量之演变,你尽可篡改。
再强大的仙佛神魔,也任由你生杀予夺,操弄掌控。”
四神也很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无意义的拉扯,当即开出价码。
这寰宇万界,有许多道外的异常变数。
可能够真正走到此处,斩断一条条导向不同结果的大道轨迹。
最后只留下自身的人。
唯独纪渊。
因此。
他才有与天帝、四神做买卖的资格。
“十劫非我所愿,量劫非我所欲。”
纪渊仍旧给出如之前一样的坚定回答,他没有靠向大道终点的任意一方。那口革鼎震动,薪火冲霄,令他沐浴在一片温暖又酷烈的光芒当中。
“我要求什么,我要做什么,已经想明白了。”
纪渊往前走,肩上的日月摇晃,归于天数的“截运”之法也凭空浮现。
五大源流齐聚,皇天道图顷刻重回造化仙器的品秩。
天地在震颤,大道在轰鸣,好似为其庆贺。
圆满无瑕的皇天道图不再是长长画卷,反而化为玄色金纹的衮服样式,披戴于纪渊之身。
旋即,封镇其中的【混沌冠冕】,也发出宏烈的道音,震动着上苍。
眸光横扫,掠过四神。
凭借【混沌冠冕】,纪渊将祂们显现的亿万万条,几乎无量的金色光辉统统合并。
凝聚为一道最为本源的“命数”。
【太一】
【宇宙之体,大道之本】
这是四神的“命数”。
纪渊面无表情,大手张开,直似囊括万有。
竟然一把将上苍废墟所埋葬的一切仙神,悉数收进去。
“皇天道图中有天、地、人三道,每一尊吉神、凶神,都有神龛。
而今,我请太古初劫一应仙神,全部归位!”
无论菩萨、罗汉,亦或者道士真君,再就是天官阴神。
但凡是应劫殒命,与天庭同坠,葬于上苍的。
皆被收进掌中。
无量也似的道蕴流转,环绕撼动那条四神最为本源的“命数”。
喀嚓!
在一丝微不可察的破裂声中,纪渊强行攫取了堕为虚空的【太一】。
这一幕,令四神彻底失态,再也无法平静。
祂们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最根本的大道源流被剥离出去。
“他如何做到?”
“太古初劫所有殒命的仙神,祂们留下的‘烙印’、‘痕迹’为道蕴薪材,攫取皇天道图映照的‘命数’。”
“真是胆大包天!”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太一】孕育虚空,然后降生四神。我们与祂密不可分,纵然攫取脱离,也无济于事。”
四神反应不一,却也很快按下惊惶,恢复无波古井也似的幽暗沉静。
即便纪渊攫取【太一】,得其道果。
可虚空四神于之伴生,永远无法磨灭。
无非就是再过千年或者万载,血神、奇士、龙君、怒尊再从中孕育而已。
到时候,攫取【太一】的纪渊,便成了量劫本身。
亦要覆灭寰宇,打崩万界,令一切重回混沌。
但让四神意外的是,纪渊并未攫取【太一】。
他再次伸手,道则法理交织涵盖,要把整个上苍废墟笼罩进去。
旋即,皇天道图映照下,这方毫无生气的大世界被勾勒,显出一条“命数”。
【天庭】
【诸天万仙朝拜之所,寰宇众神栖身之处】
纪渊又取下悬于肩上日月,逐一映照。
【酆都】
【幽冥地府,阴司统辖】
大日消去,化为“命数”。
【人世】
【十类众生繁衍间,道统法脉传续地】
明月消去,化为“命数”。
纪渊一口气把【天庭】、【酆都】、【人世】,这三条命数合炼为一。
轰!
寰宇皆鸣!
【初劫】
【鸿蒙原初,分辟之后】
此时此刻。
纪渊已经能够攫取两条万界未有、寰宇未存的“命数”。
【太一】与【初劫】。
“诸圣欲开十劫,重铸鸿蒙!
四神将要显圣,推动量劫!
纪渊不才,欲逆道而行,以【太初】之身,横压九劫。
使其前无初劫之因,后无十劫之果!”
纪渊心念一定,【太一】与【初劫】两道“命数”被映照,被攫取。
革鼎薪火如辟大道,其势磅礴连天接地,俨然覆盖寰宇万界。
“好一个无始无终,无因无果!
自此再无‘九劫’,只有‘太初之纪’。”
天帝像是了然,于是面带微笑,毫无遗憾似的,将自身投向那口要把寰宇万界都吞没的革鼎。
“恭送【昊天】。”
纪渊拱手,以示尊敬。
无玄德加身,不可成圣人。
他若炼成【太一】,等于代这方寰宇万界,受那无量量劫。
玄德恩泽,自是无穷。
因此根本无需发誓许愿,浩瀚玄德滚滚而来,缔造成一柄至尊至上,至伟至大的神剑。
纪渊只是挥动,几无穷尽大道轨迹齐齐发出裂响,好似时空被斩断。
自此,九劫再无前后。
没有因果,也没有灾业。
原本注定降来的无量量劫,倏然消弭下去。
做完这一切,纪渊低头注视应该显圣的虚空四神。
“鸿蒙开辟之时,古圣欲逐道合‘一’,彼此征伐,无休无止,结果引发第一场‘量劫’。
原初寂灭,再有太古。
【太一】孕育虚空,而生尔等。
又因古圣征伐,无穷怨念与欲念侵染,使得四神非正,这并非你们之错。”
纪渊合道【太初】,目光洞彻古今,横贯万方。
“而今,我成【太初】之身,斩断九劫过去。
虚空无需再有,我将其反照之。
尔后,没有祸乱万界的‘四神’,只余道传寰宇的‘四圣’!”
话音落地,言出法随。
操刀剁骨,膀大腰圆的屠夫,陡然成了背负长剑,眉宇冷峻的少年道人!
衣衫破烂,浆洗发白的穷酸书生,一转眼变为镜轮高悬,智珠在握的儒雅君子!
美得惊心动魄,难分雌雄的绝色美人,倏地摇身成冷清素雅,一尘不染,如莲花般的宫装女郎。
手持“悬壶济世”招子,背着大箱子,满脸慈和的游方货郎,亦改为身披百纳麻袍,鹤发童颜神仙气的慈眉老者。
做完这一切,纪渊似是觉得累了。
就在刹那,他的脚下升起一张巍峨宽大的神座。
权柄与尊荣、道则和法理,不断地交织,汇聚成条条源流。
“人间已无纪九郎,那便……一同飞升成仙。”
纪渊高踞神座,身披道图所化的玄色金纹衮服,头顶虚空镶嵌浑然天成的混沌冠冕。
玄德加身,自成一道,名为【太初】。
“大景皇朝,拔擢仙朝,玄洲万民,沐浴恩德。
无灾无难,无劫无业……”
浩瀚道音呼啸奔流,传遍响彻寰宇万界,落于每一个或高贵、或卑微、或伟岸、或渺小的生灵耳中。
于是。
无可计数的十类万众,齐声礼赞:
“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其名为‘纪’。”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