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透?”渊无咎微微一笑,道:“师弟,你所谓的堪透,不过是摄定心念,明白取舍之极罢了。修行到了我这个境界,许多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过知命境而行成于所遇,面对的是自己;达知天境已明此身何来,面对的是天地造化。虽然明白在己,但并不是说有了这样的境界,就能事事圆成,不留遗憾。你说的不错,我始终不曾进入脱天之境,的确是自己在压制一身的修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去面对长生之境,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长生,要踏出的一步对于我的意义究竟何在,这才是我要堪透的!”
为什么要长生?骤然听闻这个话,岸无涯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修行界多少人孜孜以求的境界,或者苦于天资不逮、或者是由于机缘不足、或者是处于自己的心性不够,乃至无师缘、无法缘、终究无得道之缘,导致连长生的门径都摸不着,至于人间之人,更不用说了,就连入修行之门都不可得。而如今堂堂知天大成的修士渊无咎就在脱天境的门口徘徊,却在思索着一个这样看起来无比荒唐的问题。
为什么要长生,当然是为了不死啊?但是转念一想,岸无涯却忽然又觉得自己所想的这个理由又不是那么确定。求不死和长生并不是一回事,世人之所以贪生,是因为害怕死亡;而长生则不然,世人不因怕死而不死。要想真正修成长生,更需要面对一种天道生生不息的拷问,那就是万物为何而生,又因何而灭,生灭之中为何又有长生之道?
天地成而万物生,万物有生而有灭,天地之间,难逃生死,修行人却想要逃过这一重生灭,达到永恒常在的长生之境。而所以长生之境。就需要从脱天开始。脱天之境也分为三重。一者诸物不及,二者诸法不及,三者诸缘不及。也代表了三种不死,第一重诸物不及。是不因物灭而死。第二重诸法不及。是不因法灭而死,第三重诸缘不及,是不因缘灭而死。
自古以来。有许多修行者修行入了脱天境,但是传闻之中,他们最高也不过是诸法不及之境,而后又纷纷缘灭于天地之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去了哪儿,是入了诸缘不及,还是已经因为缘灭而死去。数千载而下,据说只有佛祖和道祖成就了诸缘不及的真正长生之境。但自从青牛西去、白马东往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佛祖和道祖,所谓的长生亦难得而知,只有从佛祖和道祖流传下的法诀才能去修行、去求证、去窥想一二!
而推及佛门和道门修行的起源,其实都逃不过四个字,那就是求生避死!修行之道,说白了,不过就是生死之间的事情罢了。世人惧死而求生,往往是因为并不了解什么是死,所以有一种本源的恐惧。而修行人修行而求长生,所需要面对的也是去明白何谓真正的死。如今渊无咎在思索自己为什么要长生,并不是矫情和荒诞,而是站在天地之间,回望一身来去,面对眼前即将跨出的一步,所需要做出的选择!
一步将向长生而去,此后的脱天境界,自己将要遭遇什么?虽然修行界有那么多脱天境界的前辈,但是修行毕竟是个人之事,只有修行人自己到了那一层境界才能体会。以岸无涯的修为和境界,尚未遭遇这样的心境和考验,当然渊无咎却正在经历着,所以这是岸无涯目前所不能明白的,因此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岸无涯也是露出了深思之色。
岸无涯:“师兄,那你究竟还有什么尚未堪透呢?太上玄妙经又能助你什么?”
渊无咎道:“原因很简单,脱天而去,我将不我。有一份心境,我还不想放下,所以我至今不想进入脱天境界。在这天地之间,我还有所流连,所以不想离开而去。但是我的修为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得不面对眼前的选择。在御天诀之中,我找不到答案,所以我想要看看太上玄妙经。因为我也不知道太上玄妙经能够帮助我什么。”
岸无涯皱皱眉头,大着胆子问道:“如果只是这样,师兄您为什么不直接向忘情天请教呢?就算是不得修习太上玄妙经,但涤玄天总不至于吝于点化你吧?为什么非得用这样得手段让两代……呃,非得你自己登上忘情天之位吗?”
但不管怎么样来说,师兄说的不错,涤玄天是一个站在云端高处的人,所以他所见的永远比其他人要深远太多,因此他的所作所为一定有着在他人所见之外的目的。这是他无法想明白的,同时让他也想不明白,如果一切都是出自涤玄天的安排,那涤玄天如此不惜以两代忘情天的性命入局,所谋算的到底是什么?自己的这位师兄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是涤玄天与他一起合谋,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在涤玄天的算计之中?而以涤玄天目前如此的状态,他又如何才能保证一切都能按照他所愿的进行?
渊无咎哈哈一笑,摆手道:“你也不必惊讶,世事玄妙,都在所愿之中。这是我与涤玄天的默契,各自借用罢了。你刚才不是说人心不齐吗?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人心本不齐。何况以我所谓,道门中的人心也永远不会齐于我,但却会齐于事!
渊无咎目光微微一淡,却道:“好了,这件事你知道这些就够了,也不要对外去说。当然了,就算你去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你只要知道,涤玄天号称道门古往今来推命第一,到了什么时候,任何人都不应该忘记这一点,因为大部分人是在山脚向前看,有少数是在山腰,在山顶的就更少了,何况涤玄天,呵呵,那是个站在山顶上空、云端之上的人!”
“什么!”岸无涯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心跳加速,“师兄,你是说涤玄天的安排……”
岸无涯稍微平复心绪。道:“话虽如此。只是到时候,他们是绝不会让师兄您引领他们进退的,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将你从忘情天的位置上掀下来!师兄,您刚才说,一切都在涤玄天的安排之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岸无涯想不通这些问题,但渊无咎却已经明白告诉了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不好再追问,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明白。渊无咎在这场布局之中,应该注定了已经是一个牺牲者。想到此,他不禁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渊无咎。
渊无咎看了岸无涯一眼,眼中流出异色,道:“师弟,你也猜到玄都山一战,是我勾结了妖物是吗?”
眼下含弘光、万里红云他们的所作所为,自有他们的道理。既然他们是讲道理的,那我就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听从我的命令不来雷宗,以我度测,到了天意花降世的前三天,他们一定都会来的。他们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整个修行界联手抵抗妖物!天地之间,只有人去接近万事万物。与之相融为一。没有万事万物主动与人融合的道理。妖劫在前,可不是我编造而成,所以我不必求他们能够听从我的命令,但是妖物一起。他们必然会知道该如何进退!”
渊无咎不会杀人灭口吧!岸无涯心中惴惴不安,几乎想立即抽身逃走,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倘若渊无咎真对自己起了杀念,自己是不可能逃过的。
岸无涯一边听着渊无咎的话,一边脑海中便想起了此刻应该还在道海三山羽化台上的那个在修行界传闻已经入于不死不生之境的老人。忽然觉得自己所见所闻,乃至所经历的一切,显露出一种波谲云诡之态,曾经所以为的一切的事实忽然就躲入扑朔迷离之中,让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
岸无涯自知失口,不免心中惊恐,自己这样说,岂不是就等于将渊无咎可能勾结妖物策划玄都山之变的事情挑明了嘛!刚才渊无咎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已经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不经意之间竟然将自己埋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但听渊无咎这样说,分明就等于是承认了这件事。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岸无涯还是吃惊不已同时亦不免担忧起来。
渊无咎神色之间有一抹倦意,他没有回答岸无涯,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才道:“师弟,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岸无涯道:“难怪当初你执意要入主道海三山,目的就是为了太上玄妙经吧。含弘光一定是因此,才发觉你的用心,所以对你产生了质疑和不满。他虽然助你登位,但却是为了稳定道门大局,是不会赞同去你修习太上玄妙经的。师兄,那你得到了太上玄妙经了吗?”
就在这时,忽听渊无咎道:“你应该是有所联想,只是不敢确定吧。那如果我告诉你,一切的事情,我与妖物勾结是真的,但一切都不出涤玄天的安排,你会相信师兄吗?”
岸无没想到渊无咎竟然选择了不答,不知道他是因为没找到太上玄妙经,还是因为看了之后却没看懂,但既然师兄已经不愿意再说,他也只好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刚要转身出去,岸无涯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动,回头见渊无咎盘坐在那儿,神色之间不见喜怒,忽然觉得他的面目有些陌生。这才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年以来,他就不曾好好看过师兄的面容的,在他的心中始终有另外一个渊无咎的身影,是天宗的宗主。此刻,那个身影忽然不见了,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天宗宗主,而自己才是。眼前的人退去了那一重身份,竟然在自己的眼前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师兄,无涯先告退了!”岸无涯多说了一句,他的声音有着一些颤抖,这一声师兄是他这么多年来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叫渊无咎。
渊无咎睁开眼睛,冲着岸无涯淡淡一笑,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岸无涯深吸一口气,退出了渊无咎的静室。此时外面天已漆黑,风中传来一丝静谧的气息,夹杂着远处率意山那儿各种修行人谈论中模模糊糊说话声。岸无涯竟生出一丝茫然之感,觉得眼前的夜色是那么的浓,让他已经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刚要迈步,却早入惘然,顿时失神当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