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瞬,用委屈的口吻说道,“可是,周围没有人,不会被人发现的。”
“那也不行,快点放开我。”
“那好吧。”他闷闷地嘟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她。
他将她送到停车的地方,周围不少取车的人,偶尔有好奇的,不时偷看他们两眼,莫凌担心有人识得他们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连忙跟他告别,“我要回去了,你找得到回病房的路吗?”
穆宸寒一怔,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样,他漆黑的眼睛缓缓睁大,睫毛颤了颤,神情有几分忸怩,“我……好像找不回去了……”
“……”
莫凌无语了一阵,关上车门,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按照他七八岁以前的记忆,他又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记得路?医院这么大,他刚才只走了一遍,找不回去也很正常。
穆宸寒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生气了,脑袋微微垂下来,轻声嘟囔,“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生气。”莫凌柔和一笑,主动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莫凌心脏猛地提起来,生怕他又说一句“老婆,你真好”,好在他还记得在外面不能叫她“老婆”,欢欢喜喜地说,“阿凌,你真好!”
已经被他发了好几次好人卡的莫凌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走吧,我们回病房。”
莫凌将他送回病房,他又赖着她腻歪了一阵,才放她离开。
晚上吃完晚饭,希晨和珠珠在客厅玩耍,莫凌在厨房洗碗,不知什么时候,希晨突然跑进厨房,扬起小脸儿问道,“阿姨,我二叔去哪里出差了,为什么这几天,他都不给我打电话,我打他的电话也一直没有人接?他跟你联络了吗?”
莫凌手指一顿,用清水冲刷掉手上的洗洁精泡沫,蹲下身,温柔地说道,“希晨,你想不想见你二叔?”
希晨点了点头,“想啊,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我很担心他。”
“希晨,有一件事,阿姨一直瞒着你,阿姨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她还没有说完,希晨已经紧张地打断她,“阿姨,我二叔出事了吗?他是不是出事了?”
“别紧张,你二叔现在已经没事了。”莫凌双手扶着他瘦小的肩膀,凝望着他的双眼,温声道,“你二叔发生了一点意外,头部受了伤,现在,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希晨惊愕地睁大眼,呐呐地说,“失去一部分记忆,是什么意思?他不记得我们了吗?”
“准确地说,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不过,你傅玄叔叔已经将他这些年的经历讲给他听,他知道他有你这样一个小侄子……”
希晨犹遭雷击,怔怔地僵立许久,半晌,他漂亮的黑眼睛里面泛起了水雾,睫毛一颤,说道,“我要去看我二叔,我现在就要去!”
莫凌将他拥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宝贝儿,你二叔现在已经休息了,阿姨明天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小小的一团趴在她怀里,小鼻子抽抽搭搭,悄悄抹着眼泪,“不好,我现在就要去!”
“好好,我们现在就去,宝贝儿,别哭,你二叔一定会好起来的,乖。”莫凌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发丝,将他抱了起来,往客厅走,“我们先换件衣服再出门,好不好?”
他缩在她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汽车在黑夜里疾驰,向着市中心的医院驶去。
医院大楼,灯火通明,莫凌牵着希晨的小手,走在空寂的走廊上,她感觉到被自己牵在手中的那只小手手心冒出了细汗,她侧头看他,小小的人儿,脸上表情严肃,纷嫩的唇紧紧绷着,如临大敌般的紧张。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只握紧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站在病房门外,听到病房里传来男人清朗明快的笑声,莫凌低头看了希晨一眼,轻轻敲了敲病房门,然后推门进去。
那个身材挺拔伟岸的男人整个人窝在沙发上,仰躺着,手里抱着一个ipad,一边看动漫,一边哈哈大笑。
从未看到过他如此不计形象,莫凌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希晨微微睁大眼,好像到了新世界一般。
“咦,阿凌,你又来看我了吗?好开森!”男人听到动静,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双腿盘坐着,上身一摇一摆地晃动,就像开心的孩子。
莫凌:“……”
希晨:“……”
我的二叔变成了逗比……这是希晨此时的心理活动,他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莫凌干咳了一声,说道,“宸寒,希晨来看你了。”
穆宸寒“哦”了一声,将手中的ipad放到一边,漆黑的双眸认真打量希晨,倏尔,唇角高高翘了起来,语气颇有几分自得,“阿凌,希晨跟我长得一摸一样呢。”
莫凌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口无遮拦,说出“希晨不愧是我的儿子”之类的话,连忙呵呵笑了两声,“是啊是啊,你跟念琛是双胞胎嘛,长得像是肯定的,那个,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看动漫啊!”穆宸寒拿起自己的ipad晃了晃,冲着希晨扬了扬眉,“叫一声二叔,我把这个ipad借给你玩。”
“……”希晨嘴角抽了抽,这个行为举止就像小孩的家伙,真的是他那个威风凛凛霸气勇猛的二叔吗?
莫凌非常理解希晨此时的纠结心情,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希晨,你不是很担心你二叔,很想念他吗?快,跟他说说话。”
是啊,不管二叔变成什么样子,始终都是他的二叔呢。希晨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他乖乖地走到穆宸寒面前,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他。
“二叔,我好想你。”
穆宸寒身体一僵,俊美的脸上露出无措的表情,他求救般地望向莫凌,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希晨。
莫凌笑了笑,伸出手臂,做了个“抱抱”的动作。
他顿悟,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抱住怀中小小的一团,宽大的手掌在他后背上按了按,声音郑重,却透着强装大人的老成,“乖哈,我把我的ipad借给你。”
“……二叔,你能不能不提你的ipad?”希晨已经快哭了,他家二叔,真的变成了逗比。
穆宸寒“哦”了一声,语气带着商量的成分,“把我的手机借给你?”
“……二叔,也不要提你的手机。”希晨觉得,二叔“小时候”太不懂事了。
“可是我的手机上面刚下了很多有趣的游戏,你真的不试试看?”
“……二叔!”
“好吧好吧,不玩就不玩吧,那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借给你玩了。”他的语气有点讪然,还有点忧伤,就好像没能款待好自己的小伙伴一般。
“我不需要玩。”希晨抬起头,小脸上,神情严肃,语气认真,“二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你的。”
穆宸寒眼睛一亮,“真的吗?不会讨厌我?”
“永远都不会,因为,你永远都是我的二叔啊。”希晨突然爬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二叔,我爱你哦。”
穆宸寒手足无措地抱紧他,脸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不由抬头看莫凌,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咳嗽一声,说道,“哦,我也爱你。”
希晨忍不住大笑,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二叔,你真可爱。”
“我是男子汉,不能用可爱来形容。”穆宸寒故意板着脸,但闪烁游移的眼神,却昭示着他此刻的尴尬,不自在。
希晨笑得更加欢畅,怎么办,二叔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就连“我是男子汉,不能用可爱来形容”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也是那么地可爱。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他们一起玩游戏,看动漫,直到快十点了,希晨才依依不舍地向穆宸寒告别。
回家的路上,希晨一直没有说话,莫凌担心他,悄悄看了他好几次。
“阿姨。”又一次偷看他的时候,被小家伙抓住了,他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老是偷看我,你在担心我吗?”
莫凌笑了笑,“是啊,从医院出来,你就不说话,我担心你难过,伤心,想不开。”
希晨鼓了鼓腮帮,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二叔这样,也挺好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以前,他虽然也在笑,却让人觉得他的笑容里面掺杂了很多东西,藏着很多心事。”
莫凌抿了抿唇,缓缓道,“以前,他身上背负着很大的责任,压力很大,不可能像孩子一样,活得随心所欲。”
“是啊,所以看到他现在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我就在想,他要是一直这样,也挺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希晨转头看她,小小的脸上,神情认真极了,“不过,是男子汉,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我还是希望二叔会好起来,等我长大了,我会将那些责任从他手里接过来,让他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就是穆家的精英教育,即便是小小的孩童,他们也知道自己肩膀上担负的是什么重任,很坚强,却也让人觉得悲伤,他们为家族,为荣耀而活,却很少为自己而活。
莫凌心里酸涩,颇多感慨,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二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铿锵有力,“嗯,我相信二叔。”
他的二叔,连死亡都能战胜,怎么会战胜不了小小的疾病呢,二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翌日。
恰逢周末,莫凌亲手熬了鸡汤,又做了几个拿手的菜,装到食盒里面,然后将珠珠托付给舅妈,带着希晨到医院看望穆宸寒。
据穆凤兮说,医生又为穆宸寒做了全面检查,说是他的大脑并没有损伤,之所以出现失忆的情况,或许是心理因素,说穆宸寒曾经遭受过生活创伤,造成内在缺陷,在面临巨大的压力或者冲击时,自我无法成熟应对,便产生解离现象。
他现在的情况属于选择性失忆,由于受到外部刺激,以及脑部碰撞,遗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在治疗方面通常是以心理治疗为主,包括找出并适当处理压力源、适度的倾听、催眠治疗或以药物辅助式的会谈、鼓励病人去克服症状。
当莫凌听说,穆宸寒是因为受到“外部刺激”才会如此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跟沈锦骐订婚这件事。是因为他们订婚,刺激到穆宸寒了吗?
她心中的那份愧疚,越发地沉甸甸。
他看到她很开心,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一双大长腿很快迈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臂,明朗地笑,“阿凌,真好,你又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在他那灿烂的笑容下,莫凌心都快融化了,她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走向沙发前,“傻瓜,我怎么会不来,我不是答应过你,会来看你的吗?”
“二叔,还有我,我也来了哦。”希晨蹭到穆宸寒另一边,仰着小脑袋,露出跟他一样的明朗笑容。
穆宸寒还是不太习惯跟希晨相处,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摸了摸希晨的小脑袋,认真地说道,“我又在ipad上面下载了一个好玩的游戏,你要不要玩?”
希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哭笑不得,“二叔,我不玩游戏,我是来陪你的。”
“哦,这样啊,那辛苦你啦。”穆宸寒唇角翘了翘,宽厚温暖的大掌在他头顶按了按。
希晨觉得,他跟变成“小孩子”的二叔之间,除了玩之外,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了,哎,好忧伤。所以,他必须降低自己的格调,继续陪二叔玩吧,摊手,好无奈哦。
莫凌看着他们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只觉得好笑,垂下眼睫,遮住眸中闪烁的笑意,一手一个,将他们拽到沙发上,说道,“呐,我熬了鸡汤,还做了几个拿手菜,盛给你尝尝看。”
“好啊,阿凌做的饭菜,一定很可口。”穆宸寒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迷人极了。
莫凌差点被他耀眼的笑容闪瞎双眼,连忙咳嗽一声,低头整理食盒,将装着食物的小盒子一层层地拿出来,然后拿出两双方便筷,拆开,一双递给穆宸寒,一双递给希晨。
“希晨也吃一点吧,现在快到中午了,你应该也饿了。”
“好~”希晨乖乖接过筷子。
莫凌又替他们一人盛了半碗鸡汤,送到他们手边。
“阿凌,啊~”穆宸寒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喂到莫凌嘴边,他嘴巴微微张开,俊美的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哄孩子一般,“啊,张开嘴~”
“不用了,我不饿。”莫凌脸颊微烫,脑袋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筷子。
“不行,我喂给你的,你要乖乖吃下去。”他执着地将筷子往她嘴边凑,声音越发柔和,“啊,来,张开嘴巴~”
莫凌窘迫不已,真想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希晨,见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乖乖地低着头喝汤,她心里一横,飞快地张开嘴将筷子上的肉咬进嘴里,红着脸说道,“我已经吃了,你快点吃饭。”
穆宸寒乖乖地“哦”了一声,专心吃饭,表情认真得就好像在品尝世界级的美味一般。
莫凌稍稍松了口气。
还没等她彻底放松,某个孩子气的家伙,用汤勺盛了一勺汤,喂到她的嘴边,笑米米地说,“阿凌,鸡汤真好喝,你也尝一下。”
“……”莫凌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我已经吃过了,你乖一点,快点吃饭,不然的话,我待会儿只带希晨出去玩,不带你出去了。”
他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苦恼的表情,半晌,倏然一笑,就好像想到什么鬼点子的狡猾小狐狸,得意洋洋地说,“你先把这勺汤喝掉,我才乖乖吃饭。”
这么会谈条件,就算是“七八岁的穆宸寒”,还是一样不好搞定啊。
莫凌无语了片刻,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脑袋凑上前,将汤勺里面的汤喝掉,瞪着他说,“现在可以了吧,赶紧吃饭哦,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他鼓了鼓腮帮,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她,就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嘴巴一撇,就快哭出来,“你凶我!”
老天,为什么穆宸寒这个大孩子,比珠珠和希晨这两个名副其实的小孩子都要难哄?
莫凌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她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放柔声音,“我没有凶你,好了,别生气了,你看希晨,比你还小,一直在乖乖吃饭,你应该向他学习才对哦。”
他低头看了看闷头喝汤的希晨,又看了看莫凌,忽地将汤勺扔到碗里,赌气地将头扭到一边,鼓着腮帮说道,“希晨是小孩,我是大人,你还让我向希晨学习,你是在嫌弃我对不对?一定是在嫌弃我,哼~”
“……”莫凌终于知道希晨傲娇的小脾气来源于谁了,瞧,遗传的力量多么强大。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刚想着怎么哄他,希晨突然将碗筷搁下,脆生生地说道,“阿姨,我已经吃饱了,我可以到走廊上散散步吗?”
说完,他冲着莫凌挤了挤眼,意思是“我给你们留下私人空间,阿姨一定要好好哄哄我二叔哦。”
莫凌了然于心,点了点头,说道,“好,不过,不要走太远,要注意安全哦。”
“知道了,那我先出去了。”
希晨小绅士一般,迈着稳健潇洒的小步伐走掉了,同时贴心地关上房门。
“那个……”莫凌瞥了一眼穆宸寒傲娇的侧脸,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柔声道,“宸寒,我没有嫌弃你。”
穆宸寒傲娇地哼了一声,又扭了扭身体,离她更远一些。
莫凌无奈,挪了挪屁股,挪到他身侧,安抚孩子一般,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别生气了,等你吃完饭,我们到楼下花园散步,好不好?”
在她的手放在他后背的那一刻,他身体猛然僵住,他好像想到什么,脑袋微微垂了下来,莫凌从他的侧脸,看到淡淡的悲伤,以及他漆黑的眼睛里,涌动的不安和伤感。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老婆,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一定很辛苦。阿玄跟我说过,我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什么都忘记了,你却什么都记得,还要这样照顾我,你一定很辛苦吧,如果你要离开,我不会拦着你的……就算很难过,我也不会拦着你的……”
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睛里面已经闪烁着破碎的珠光了,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好像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明明已经这么难过了,还说着那么大方的话,真傻啊。
莫凌心底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那股力量让她跨过了重重障碍,让她暂时忘却现在的处境,忘记自己是别人未婚妻的身份,她猛地将他抱住,只是单纯地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紧紧地抱住了她所喜欢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