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童话梦

喜欢, 是向阳先说的。

“听说过个几年,我们这片要拆迁,多个人好分房子。”

这个借口, 李兰想了好几个晚, 也只敢偷偷地一个人想。最后, 居然从向阳的嘴里说出来。并不动听, 她却兴奋得一夜未眠, 然后陷入无尽的彷徨、自我否定,和折磨。

曾经可望不可及,如今近在眼前, 像烫手的山芋。她真的能拥有这份感情吗?真的,配吗?

第二天的早上, 当李兰打开门, 一份热乎的生煎包捧到她的面前。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 昨晚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可现在——

“好好的怎么哭了?”向阳抓着衣袖, 给她擦眼泪,“不喜欢生煎包?还是不喜欢我?”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李兰只觉得一股憋屈,“为什么要对我好?”

望着她的泪眼婆娑,向阳咧嘴一笑:“喜欢呗。”

李兰瞅着他:“笑什么?”

“高兴。”他坦率地说道, “你, 高兴吗?”说完, 倒面露害羞了起来。

过去的事能不能就让它过去?从今天起, 她会一心一意地对他, 哪怕付出全部,可不可以?“嗯, 高兴。”藏着袖管里的手,指甲嵌入了掌心,李兰暗暗发誓,向阳失去的,她来补偿。

“高兴就好。”

呢喃着,向阳垂下了眼帘。跨出这一步,与他预计的一样,容易。

与时下的年轻人差不多,谈恋爱无非就是吃饭、聊天、看电影,谈论谈论工作。俩人是邻居,同窗三年,又是自由恋爱,自然也多了更多话题。但关于将来的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选择了避而不谈。

幸福来得突然,还没好好体味,冯秀华一巴掌,打得李兰措手不及。

巴掌没有落在李兰的身上,打在了冯秀华自己的脸上。

坐在桌旁,冯秀华气得胸口犯疼。爱情?唬骗人的玩意,那么多年了,她这个女儿怎么就一点都不清醒?!放眼瞧去,来来往往的女孩还少吗?向阳又对哪个付出过真心?现在接近她,谁知道他按的什么心?

拿起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下,冯秀华逐渐冷静下来:“明天就去跟他说清楚,你们不合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是心大,根本就是没脑子。

“不可能。”李兰不敢看她妈,但让她分手,做不到。

再度扬起的巴掌,落到了桌面上,一下又一下,乓乓响。“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吗?”冯秀华没想到李兰会冥顽不灵,“也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去,早断早了。”

“我不会去的。”

李兰的脾气跟她死去的爸爸一样,死犟死犟。当年,冯秀华感慨自己不长眼,找这么个男人,简直是找罪受。也明知不该说,可她要说,幸好,他死得早。

刷墙的脚手架搭得随意,松松垮垮,高空坠落抢救无效。往火葬场一送,没了也就没了。冯秀华随便哭了两声,一手牵起刚满三岁的李兰,一手抱着骨灰盒,回了家。口袋里揣着葬礼上收来的帛金,其中一个信封特别的厚。

“妈,你就同意了好不好?”李兰来到冯秀华身旁,蹲下身子,“我保证,向阳什么都不知道。”

皴裂的手,抚上女儿细嫩的脸庞,“没有一万,只有万一。”冯秀华何尝不想满足女儿的愿望,就算哪天她说她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不会眨一下眼,“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唯独这件事,冯秀华痛恨自己,当初就该铁了心,任由李兰寻死觅活。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制止,冯秀华选择了放任不管,冷眼旁观。原本打算,等李兰尝到了苦头,知道再美好的爱情,最后无非是少不更事的一厢情愿。到那时,她就懂了。

“妈,我们打算结婚。”

饭桌上,李兰告诉了她妈这个决定,神色平静。

冯秀华头也不抬:“别开玩笑了。”

这半年来,李兰几乎都是准时回家,向阳也只送她到门口,就转身回了对门的家。偶尔一两次晚归,冯秀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不过问。

男女之间的感情,或许干柴烈火越演越烈,或许成了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或许寡淡如水却相守了一辈子。

“我有了。”

指尖一颤,筷子掉在了地上,冯秀华深深吸了口气,弯下腰,捡起。

李兰放下碗筷,望着她:“妈,我说我有了。”

“打掉。”

李兰和向阳是哪一种?冯秀华已经不及细想,头疼欲裂,她只知道他们,没有未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开头便预示了结局。

“麻烦哪位换个频道?”塞尔深陷在沙发里,懒洋洋地不愿动腿。这个年代,电视机还是手动调台,没有遥控器在握的感觉,他不习惯。

司谭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脚搁在茶几上,盖着外套。看样子,是不会再理他了。

塞尔求救地,看向离电视最近的那个,“漂亮的女士,能否请你?”深邃地眼眸,凝视着她裹着棉被的后背,他的话语轻柔悦耳,“帮帮我,求你。”

她就像个天使,放下棉被,身姿曼妙,走向电视机。

啪,屏幕一片黑暗。

重新爬回床上,拍拍棉被,水烟诚恳地对他说:“如果还有别的需求,请尽管吩咐,不必客气。”倒头躺下。一共八个台,他轮了不下三遍,这是要闹哪样?!

摸摸鼻子,勾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正闭目养神的司谭,塞尔试探地问道:“你的神,赐予你多大的胆量?”

长腿往旁边挪了一公分,司谭不解地睁开了眼,视线在关掉的电视上短暂地停留,然后又脑袋一歪,继续装睡。

脸色微变,“司先生,”语气中透出浓重地威胁,塞尔生气了,“我的位置,可高您许多个台阶。”不,他是动怒!一个两个,居然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个巫婆——惹不起。但是!

司谭受不了地皱眉:“要不,您找我上面那位谈谈,或许他可以答应您的要求。”轻描淡写地丢去一句。

鼓起的腮帮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塞尔嘴角一垮:“长夜漫漫,谁能和我聊聊天,PLEASE?”这个也不能随便惹,他上面有人。就这么待着,好无聊啊。

“克瑞斯。”闷闷的声音来自水烟,捂着被子。

她在叫他!抛给司谭一个得意的眼神,塞尔飞奔向床,“欧,巫婆,你要陪我聊天吗?”他跪在床沿边,伸手掀起被子的一角,深情款款地望向她,“叫我塞尔,或是亲爱的。我们是就这样聊天?还是盖棉被的那种?”对上一双惊愕的眼眸。

“我的上帝,说实话,你真的是替死神来到这里的吗?”

塞尔迷惑地看着她:“当然。”为什么她要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

水烟迟疑了一下,问他:“死神去哪了?”

“度假。”这会应该已经在某个温暖的岛屿上,海风拂面,果汁陪伴,享受着日光浴。不过,这和他们接下来要聊的有关系吗?以及,“不继续躺着吗?”起来做什么?

只见水烟一把甩开棉被,迅速下床:“走开,你踩到我的鞋了。”

悲催的塞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发现,司谭已经穿上了外套,站在不远处。油光锃亮的黑皮鞋,就像他嘴角的嘲弄。

抓起外套,水烟几乎是夺门而出。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塞尔完全被弄糊涂了,她走得那么急,甚至都没有跟他们打声招呼。

“冯秀华进了医院。”摇了摇头,司谭也认同巫婆的话,死神安排错了顶班的。

扶着床沿,塞尔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后?”这也无法解释巫婆的火急火燎。

“她今晚会死,”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准确的说,还剩下十五分钟。”

一噎,“见鬼!”急忙往外走,又折了回来,他没有忘记戴上帽子和手套。

所以,这声“见鬼”骂的是死神?司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上位者。见惯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无尽地轮回中,他们不悲不喜,淡看世间百态。

他正竭力靠近,而巫婆,可能还要下一个两百年。

午夜的医院急诊走廊,随着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的到来,刮起一阵冷风,白色飘落在地面是凝结不化的雪花。值班护士奇怪地跟在她身后,在走道的拐角处,却没了女人的身影。

揉揉眼睛,又瞪大了眼左看右瞧,“眼花么?肯定是太累了。”小护士嘟囔了两句,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哆嗦,随后便转身走向了预检台。

“这工作,胆子小点看来还做不了。”塞尔调笑着回过头,“我说……”笑容逐渐隐去,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子。

双手绕过她的背后,拾起挂在外套后就快掉下的腰带,替她重新绑好,被风吹开的衣襟,他认真地为她掖好。

司谭恶毒地对她说:“把别人吓出事来怎么办?你负责吗?”

想到小护士的表情,水烟扑哧笑了,“忘了。”偷偷吐了吐舌头,拂去他发梢上的雪,“我们快走吧。”

挽住司谭的胳膊,水烟这回记得叫上了塞尔:“快哪!别发愣了,万一被死神知道,你就等着赔钱吧。”唔,这份兼职真不是一般的,花钱。

惊恐地捂住了胸口,“还要赔钱?!”塞尔难以相信,“难道死神是个骗子?”那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是假的?一甩几百万出手阔绰是装的?

“不然,你以为他哪来的钱度假?”水烟同情地看着他,就像看以前同样愚蠢的自己。

“OH!NO!走走走!”憋足一股气,塞尔朝着走道的尽头一溜小跑。如果有人侧耳倾听,风会带来愤怒地呼喊,“死神是个骗子!骗子!”

司谭挑眉,望向水烟。她笑魇如花,弯弯的眼眉满是阴谋。

冯秀华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手腕脚踝夹着夹子,监测器的屏幕上显示着不容乐观的生命指征。

心脏病,她妈从未跟她提过。有没有看过,有没有吃药,吃的是什么药,李兰一问三不知。

医生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曾发现病人有什么不对劲的,或者发病时的表现?李兰依旧不知,茫然无措。

“你是病人的?”医生问她。

“女儿。”

医生哦了声不再说话,摇着头离开,李兰的心跌至谷底。

看着双目紧闭的冯秀华,李兰捧起她的手,生命正悄悄地从指缝中流逝。“我听你的,妈,我听,”后悔的泪水沾湿了皴裂的手背,“我们不吵架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回家,回家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听,求求你……”别离开她。

冯秀华很困,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是她放心不下李兰。她努力抬起眼皮,想再看看女儿的模样。

“你肯、跟我,走?”一字一字,冯秀华说得很费力。

李兰拼命地点头,紧紧抓住她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抓住全世界。

“好,”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冯秀华满足了,“可,妈不、能、带你走了。”死神就快降临,她将要去的地方,不适合李兰。她还年轻啊,还没看到李兰戴上红花,穿上嫁衣。

突然,冯秀华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兰:“答应我,离开向阳!”

“妈?”李兰不知她妈哪来的力气,意外地感到惊喜,“我去叫医生!”

“答应我!”拽住她,不让她走。

冯秀华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但没听到李兰亲口说出那句话,她死不瞑目。死神已经来到了床前,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死神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睛,悲天悯人地望着她,向她伸来了死亡之手。

“巫婆,这么做你会受到惩罚,”塞尔诚心诚意地劝她,“你上面的那位,并不是一个善待员工的老板。”背后说人坏话,嗯,他还是要说。他不能看着巫婆做蠢事。

“请保持沉默,”水烟无动于衷,“还有,谢谢你的提醒。”

冯秀华终会走向死亡,可不是今天。她的死,会改变结局,还有李兰的人生。如果是命中注定,也不该是现在。

“那司谭呢?他会跟着你一起被罚。”即使,塞尔非常不喜欢这个劝人的理由。

水烟不作声,有人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遇见她,幸运早已不复存在。”司谭退后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只求你认真点别出错,收拾烂摊子真的很烦人。”每回出错,都是他在写忏悔书,天,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懒得统计。

眼角含笑,好似春光溢出窗户,死神的手已经抚上她的额头。

冯秀华撕破了喉咙,泪如雨下:“答应我!快啊!”只要一秒,一秒就好!

牙齿咬破了嘴唇,李兰别无选择:“答应,我答应!”

病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向阳气喘吁吁地撑着门框,脸色铁青:“不许答应!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