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老李手机响起,接听完了,向天仁报告说瘦老板想约他今晚单独吃饭。
天仁躺在床上想了一阵,指示老李说:“就说太忙,过两天再说。还有,要他瘦老板必须约上范书记和玲儿,否则不见。你再明确告诉他瘦老板,他的工厂不改造,以后就别再打电话来浪费时间。也别吃他的饭,就说你应酬多,没时间跟他吃饭,晚饭后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就行了。老李,记住,要稳起,要雄起。”
老李按照天仁的指示接通瘦老板的手机,跟瘦老板通了一阵话。
通话结束,天仁批评老李道:“老李,你不该把见面地点约在东方医院大门。这附近都是廉价出租屋,他瘦老板一猜,你一个跨国公司的首席代表就住在这一带?像话吗?算了,约都约好了。”
两天后的晚上八点半,老李准时到达东方医院大门,瘦老板的车早已经等在那里。
见老李手背在屁股上,踱着方步晃来,瘦老板连忙下车,为老李开了后排车门。
老李坐进去,招呼道:“哟嗬,范书记,玲儿姑娘,又见面啦。”
老李跟灶王爷和玲儿拉拉手,指示钻进驾驶位的车夫瘦老板道:“就附近找个安静点儿的茶楼坐坐。哎呀呀,忙死我了,真想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玲儿建议道:“要不就前面海神诺富特大酒店顶楼咖啡厅吧?那里也可以喝茶。”
瘦老板不敢启动车子,回头一边向老李展览自己的金牙,一边奏请老李道:“还是听李老板的指示吧。李老板,您看去金茂大厦88楼怎么样?还可以看看上海夜景。”
老李不敢拂逆玲儿的懿旨,压制住自己想去金茂大厦88楼全方位大面积俯瞰大上海夜景的冲动,懒洋洋御批瘦老板道:“算了,昨晚才跟客户在那里坐了一个晚上,喝得头昏脑胀。上个月,我在纽约自由女神上也看了看纽约的夜景,估计上海的夜景也就那样。还是听我们这位漂亮的玲儿小姑娘的建议吧,对不对?瘦老板,要尊重女士嘛。哈哈哈!”老李边说边去瘦老板肩上捶一下,以示垂恤。
瘦老板受宠若惊,感觉如同西藏佛教徒受到活佛摸顶。
灶王爷将信将疑,你老李上个月在纽约?
玲儿对老李刮目相看,不光尊重女士,还颇有幽默感,你天仁还说怕人家老李搞不掂。呸,我看你才没人家老李这么会捣浆糊。噫,你老李上个月在纽约?小心牛皮吹大了要吹爆。
从东方医院到海神诺富特大酒店,只需要过一个东方路路口,开车五分钟就到。
几个人上了海神诺富特大酒店顶楼旋转咖啡厅坐下。
老李点了杯冰咖啡,说是刚陪客户喝了酒,要借咖啡解酒。
玲儿点了杯摩卡,心里猜想,你老李刚才多半是在跟脓包一起喝酒。
就灶王爷奢侈,说:“瘦老板,我可要享受享受,来瓶马脑袋吧。”
“那是人脑袋,不是马脑袋,嘿嘿嘿。”瘦老板露出满嘴金牙,讨好地跟灶王爷幽上一默,边说边点了瓶人头马。
老李赶紧声明:“我可是不喝的啊,你们喝,你们喝。”说完,转头欣赏窗外大上海的夜景。
这里也不错嘛,眼前脚下是浦江,流光溢彩,蜿蜒妖娆。河对岸,繁星直铺到天边,可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拥挤喧闹。旋转厅缓缓转动,嘿嘿,真有一种飞升天外,俯瞰人间的感觉。多亏了天仁,他让我老李又回来了。有首歌是怎么唱的?哦,想起来啦。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
“李老板,我给您也满上。这第一杯酒,您无论如何得干了。”
瘦老板的聒噪把老李从天上拉回人间。
讨厌,让我暂时忘却一下人间的烦恼都不行。老李心里暗骂。
灶王爷举起杯子,说:“李老板,这洋酒啊本来应该是品,可我是个粗人,不管他们鬼佬那一套洋规矩。来,照我们的土规矩,我敬你,我干了,你随意。干!”
灶王爷把酒一口干完,酒杯往老李眼前一照。
老李知道,自己这杯酒不干完,他范书记的酒杯是不会放下去的。老李只好干了。
“爽快!”灶王爷赞道。
老李问自己面前的空杯道:“怎么样啊?瘦老板,你的设备什么时候进?”酒一下肚,把老李的胆气催出来了,他的口气也大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是个美国人,没时间跟瘦老板瞎扯淡浪费时间似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老李自己也感到自己的自信心这几天正如同进入牛市的股票,逐步升腾,在老实人火锅城丢掉的自信心又在天仁给予自己的新工作中找了回来。
今天,再次听到面前的瘦老板和范书记口口声声呼自己李老板,老李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辉煌的老实人火锅城时代。那时,人人呼他李老板,当然,主要还是那些在他老李手下打工的男女服务员呼他李老板。
老李的派头和口吻连玲儿也恭敬起来,端起摩卡跟老李碰碰,暗暗佩服老李。我们办事处的美方首席代表都没你这么神气。你老李蛮拎的嘛,怎么会被一帮民工吃垮了呢?嘻嘻。
玲儿的红唇再次嘬起来凑向杯子,借喝咖啡的机会扰乱唇边笑纹。
跟玲儿一碰杯,老李才发现自己的杯子是空的,只得作势晃晃杯子。
瘦老板早小跑绕到老李身后,双手颤巍巍斟酒,启奏老李:“李老板,我这就给您看看我要进的设备的清单。嘿嘿嘿,这两天我专门在跑这个事情。”
“哦,你的杯子呢?端起来,端起来。”老李御批瘦老板你也可以喝酒。
瘦老板又碎步绕回自己的座位,端起自己的杯子:“干!”放下杯子,扭身从屁股后面拎出个包来,掏出一叠纸来,再扭身变戏法般掏出个老花眼镜来。
玲儿看着瘦老板戴上老花眼镜的样子差一点笑出声来。那副老花眼镜不是架在瘦老板的鼻梁上,而是搭在鼻尖上,瘦老板仿佛是一个守财奴账房先生。
瘦老板挤着一对眯眯眼在镜片后到处找字,边找边念:“铣床……刨床……”
老李从瘦老板鼻尖下夺过那一叠纸来,一看,果真是设备清单,随手一翻,什么铣床,刨床,轮毂架,安装架,检测设备等等,又放回瘦老板的鼻尖,端起冰咖啡喝一口,不吱声,似乎要用冰咖啡来冷静一下自己的思维。
玲儿挪过那一叠纸来,随手翻翻,问:“瘦老板,你想把这些设备卖给李先生他们公司?”
“不,不,玲儿小姐,我是想进这些设备。”
“人家李先生那天不就跟你说过了吗?进设备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是想再向李老板表示表示我的诚意。”
玲儿抿一口咖啡,耐心地开导瘦老板:“瘦老板,你想啊,你是开厂的,你有了崭新的设备,你的工厂就上了一个新台阶,肯定还会有别的买主找上门来。李先生这里只能作为你的一个目标客户,别的买主你也要努力开发。说不定到时候李先生只是你的一个小客户,更大的客户会挤破你的门槛。你把这些你自己经营上的婆婆妈妈的事情拿来为难人家李先生,你让人家李先生怎么回答你?人家李先生他们公司要的只是你的产品,至于什么样的设备才能生产出什么样的产品是你瘦老板自己判断的事情。再说啦,进的这些设备还不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来,瘦老板,我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我可就用咖啡啊。”
瘦老板慌慌张张端起酒杯,跟玲儿碰起杯来。
老李暗暗佩服玲儿一席话绵里藏针,收放自如,粘连牵带,欲擒故纵,有太极八段高手推手之妙,自己怕是打不出这等太极拳法来的。
“就是嘛,瘦老板,你个鸡……算了,有女生在场,我也学着斯文点儿。今天我不来,你非要拉我来,看看是不是?我早说过,人家李老板对你那几张破纸不感兴趣。”
“不是我不感兴趣,我根本就看不懂。你要是放一台沙滩车在我面前呢,我还说得出哪里是发动机,哪里是刹车。可你让我看那些个设备呢?说实话,我老李看不懂。”
几个人又不吱声了。
瘦老板咬紧牙关,又松开,再咬紧,再松开,仿佛下了个天大的决心,怯生生祈求老李:“那……李老板,我们能不能签订个合作意向书?”
“什么合作意向书?”老李不解。
“就是您公司……要向我下单的意向书?”
老李一听,气鼓鼓地一扭头,招呼服务员埋单,一边手往裤兜里掏,一边嘟嘟囔囔说又浪费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时间。
一见老李龙颜震怒,灶王爷连忙起身拉住老李的手,向老李道歉。
老李的手在口袋里掏了两掏——其实口袋里没钱,顺着灶王爷拉自己小臂的力道,退出手来。
瘦老板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肌肉好像糊了浆糊,费了好大劲儿,才拉开一张笑脸,金牙得以面世。
玲儿也很生气,不得不再次出面为瘦老板进行外资公司办事处法规政策的启蒙教育:“瘦老板,你可真是的。人家李先生这里只是个办事处,能签什么意向书?公章也没有。就算下一步办事处建立起来了,也没权力签订合同意向书,合作意向书只有美国总部才有权力签。人家李先生只能是利用自己的职位暗中帮助你。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人家李先生给你们下个保证书,保证向你下订单,对不?”玲儿将摩卡往桌上轻轻一顿,起身往外走。
灶王爷双手把酒杯捧起来,请罪道:“李老板,您别生气,您别生气。我们都是农民,老土得很,跟外国人怎么打交道您可得多多指导,多多指导。啊,瘦老板也是我们地面上的优秀企业家,您多担待,您多担待。我自罚一杯,干!”
灶王爷酒一干完,杯子往老李面前一照,侧头命令瘦老板:“你,自罚一杯。”
瘦老板连忙双手捧起杯子。
老李也懒洋洋端起杯子,作势晃晃,又放下杯子。
灶王爷扭头一看,嚷道:“玲儿姑娘是不是生气走了?完了,完了,我去追追。”朝电梯跑去。
桌子边又剩下老李和瘦老板两个人。
瘦老板向老李谢罪道:“李老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希望您理解理解。您看看,我这一上马,整整300万就出去了,换了您,您恐怕也会慎重吧。”
“那倒也是。”
“我可就这点儿老本儿了。这样吧,我把您的扣点再提高点,每单4个扣点。”
“好,啊不不,你别这样,瘦哥,能帮你我当然帮你,但你首先要让我说得起话啊。你放心,我以前也曾经开垮过公司,知道开垮公司啥滋味儿。你现在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也没退路了。依我看,你还不如豁出去放手一搏。”
“好,李哥,我听你的,豁出去了。来,干!”
“干!”
“李哥,我每单给你4个扣点。”
瘦老板刚欲开口,玲儿恰好回来。老李惊问:“呃,范书记呢?他去追你啦?”
玲儿作惊讶状,指指座位上自己的包,说:“追我?我的包不是还在这里吗?看看你们几个老男人,对女孩子根本就不懂。”
“瘦老板,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我也累得很,想回去休息。你不知道,天天不是这家工厂请我去考察,就是那家工厂请我去评估,累死我了。走,我们下面找范书记去。”
老李作势埋单,瘦老板赶紧掏钱。
剩下半瓶酒,瘦老板拧着走。
三个人下得楼来,见灶王爷正在大门外东张西望。
几个人道别后,灶王爷和玲儿转身走向停车场。
瘦老板千恩万谢,瘦腰细腿在腰腿结合部瘦屁股处一折,腰杆和腿杆呈大约165°钝角,目送老李走了好远,也不敢直起腰来。
老李费了好大劲儿,才坚持住没回头张望,知道背后肯定有人在目送着自己,那人说不定还一直弓着背模仿日本人送客的姿势。
其实,他瘦老板是想挤我的奶啊。他要想挤奶牛的奶,腰当然得躬下。自己以前不也晚晚站在老实人火锅城门边保持着这个姿势吗?结果,自己没挤下那些来吃吃喝喝的奶牛的奶,反倒被前来胡吃海塞的饿狼啃了个精光。
一丝凉风拂来,老李觉得有点儿冷。抬头一望,天上一轮秋月,今天可是十五?屈指算了半天也算不过来。
家中老妻可好?真难为她了。我这一离家出走,又留下她一个人向那些前来家里讨债的债主们磕头下跪了。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算了,3000块钱的月薪也说不出口,不是嫌天仁老弟开的薪水低,他已经够义气了。我离开浦东时,他身上只有5000来块钱,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唉,这个瘦老板快要变得跟我老李一样了。能帮到他,就帮帮他吧。
怎么会滴下两滴老泪来?也许是秋风吹出来的吧?天凉好个秋。
老李回到窝里,天仁见他眼圈红红,问:“你眼圈怎么是红的?瘦老板欺负你啦?”
“刚才喝多了点儿,走半路上吐了。怎么?眼圈还红?”
“红点儿好,更显得老李你雨带桃花。”
“我又不是女人,还桃花呢,叫花还差不多。这个瘦老板,我看他的处境有点儿危险,能帮帮他,就顺手帮帮他吧。当然,你拿主意。”
“呵呵,老李,你不是曾经教我要学会吃人吗?怎么又高尚起来了?屁股上夹扫把——伟大。”
老李果真去门后拿来扫把,夹在屁股上,赤脚在地板上屁颠屁颠蹦一圈。边蹦边感到奇怪,我老李好像忘记向天仁汇报什么事情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唉,看来,我真的老了,记性这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