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仁望见学校操场边上,竖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和一面神山小学的校旗,两面红旗随风舒卷。

两面红旗下一排破茅屋,仿佛风都吹得倒。茅屋周边,开满鲜花。茅屋后面是浓郁山林,茅屋前面是一块操场。操场四周种满各色鲜花。

一畦一畦鲜花前,插着一块块小木板:格萨儿班,仓央嘉措班,雪莱班,牛顿班,等等。

天仁数了数,有五六个班,心想李校长不是按照一班二班来分他的学生的,有意思。

在鲜圃和操场之间,竖着一排五色经幡。

蓝天下,经幡微微翻卷,向着天堂里的菩萨无声地唱响六字真言。

经幡尽头,也有一株千年核桃树,冠盖若垂天之云,硕果若满天繁星。

花圃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几个孩子,或锄草,或翻土,也不时地挥挥小手赶走来眼前骚扰的蝴蝶。

李校长跟几个孩子打个招呼,回头对天仁解释道:“这是我自己开垦的菜地,种苞谷,种红苕,种番茄。我吃不完,有时也拿到市场上去换几个钱,嘿嘿,送给老乡他们也不要,他们比我的还要多。每天总有几个娃娃来地里替我干活儿,叫他们别干他们也不听,我倒没活儿干了。老子是个地主,儿子也成了个地主;老子靠娃娃们供养,儿子也靠娃娃们供养。你说,气人不气人?”

天仁从李校长说话时的神情看出,李校长一点儿也不气,应承道:“我也想去地里替你李校长干干农活,嘿嘿嘿。”

几个藏族汉子长袖卷在腰间,在坝子边和泥,打夯,哼着藏歌。

天仁好奇,走过去看他们在干什么。

一个藏族汉子笑呵呵地说:“做砖,看那边,已经做了不少啊,呵呵,够大半间教室用的了。”原来,他们是在做建教室用的土砖。

李校长跟来,告诉天仁:“下学期新生要入学,现在的教室不够。原先的教室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是我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当然,周围乡亲没少帮忙。前几天,寨子里乡亲们商量,要为我建一座新学校,这不,大家就动起手来了。”

李校长转身,前去打开一间教室,让天仁跟进。

天仁见教室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板凳。那些桌子板凳,一看就知道是孩子们从各自家里带来的,高高低低,样式各异。有的笨重像八仙桌,有的简陋似火柴盒,还有几条石头板凳。窗户上钉了几根木条,木条上扯一张布帘,可以随手拉开,但显然挡不住风寒。正前方墙面上一块水泥铺底抹得平平整整的地方应该是黑板。

李校长又打开了一间教室,跟头一间差不多,只是前面多了张大方桌,上面堆满书籍,还有成叠作业本。

李校长指指那张大方桌:“本校长的御座。”脸上全无寒窘,似乎还颇为自得。

“你,你,你就坐这儿?”

“这儿怎么坐不得?本校长这就坐给你看看。”李校长坐上去,欣然四顾,像个统御万里疆土的帝王。

“这,这,这孩子们都你教?”

“当然都我教。”

“所有课程?”

“所有课程。孔夫子一人办学遍教六艺,你道他能我不能?笑话。”李校长清清嗓子,一口正宗的伦敦腔,字正腔圆,声若洪钟,开坛授课: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 'tis a consummation

Devoutly to be wish'd. To die, to sleep……

李校长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唬得天仁成了个哑巴,声音被吓丢了,五分钟后才找回来,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你的Staff?”天仁被李校长裹带进英语里,脑袋里一团浆糊。

“有两个,家就在下面寨子里。今天星期天不上课,回家干活去了。她们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现在成大人了,死活要来帮我。哎,说起来惭愧啊,我这个校长连工资也从没给她们发过一次。你说,我算个什么校长?”李校长眼圈潮红起来。

“那……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坐坐?我有点儿……口渴。” 天仁躲闪着李校长的眼睛。哎,实际上,他不口渴,大股酸酸的东西正从喉咙下面涌上来。

“还是不去吧,家里没收拾,我一个老光棍儿,屋里简直就是个狗窝。” 李校长这次窘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教室尽头一间斜搭的草棚瞅瞅,草棚门边斜躺着一头威武藏獒,目光炯炯。

天仁随着李校长的目光一看,天!那就是你李校长的皇宫?皇宫门边那一头威武藏獒可是你李校长的皇宫禁卫军?

李校长从教室里搬出两个凳子,带天仁来到核桃树下坐下。脚边一条小溪,哗哗流淌。小溪从山顶雪峰流下,溪水跟空气分不清界限。溪底鹅卵石忽大忽小,配合着小溪的歌声舞蹈。

禁卫军勇士跑过来,围着天仁,嗅嗅,拱拱,看天仁带来骨头啥的没有?没带?抠门,小气鬼。警卫军勇士失望地跑开。

望着禁卫军勇士跑开的身影,天仁抱歉地笑笑,也许你是去告诉你的嘎姨来了个抠门的客人?抱歉,禁卫军勇士,下次我来一定为你带上点儿好吃的。

不多时,一个藏族老阿妈爬上坡来,手里拎一个袋子。

天仁一看,老阿妈脸上黑黝黝的皱纹表明,如今夕阳已经袭上了她的面颊,但想象得出当老阿妈处于早晨甚至中午的时候,曾经是那样的明艳动人,不是朵金花,也是朵银花,至少也是朵石榴花。而今,太阳就要落山,黑夜即将来临,老阿妈的面颊洒满余霞。

老阿妈看见天仁,笑笑,两排白牙齿格外灿烂。

老阿妈走近李校长,笑骂:“死鬼老头,客人来了,也不倒酥油茶。”老阿妈去李校长背心处捣一拳,然后,径直走进李校长的狗窝。

望着老阿妈背影,天仁心里犯了疑惑:老光棍儿?不会吧?

李校长仿佛接着天仁心里的猜疑坦白道:“她是央宗阿妈,就住在下面寨子里,常常来照顾我。看,又送米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仁这才回过头来,连声道歉。

李校长眼睛微微闭起来:“哎,央宗也老啦,卓噶也老啦,都老啦,我也老啦。”嘴角一丝笑意,若隐若现。

那一丝笑意把天仁的思绪直牵到李校长的青年时代,也把天仁的笑容牵到了嘴角,心想还说自己是个老光棍儿呢?

李校长回味够了,睁开眼睛,扳起指头数:“知道吗?我的命也是她们给的,央宗,卓噶,索玛……”一口气数出了十几个姑娘的名字。

天仁一惊,羡慕起来,啊?!这么多姑娘没要了你的命?倒给了你命?不会吧?嘴上却说:“看得出来,李校长年轻时很受姑娘们欢迎。”

“那当然,哈哈哈!” 李校长得意起来,笑声爽朗,引得那头又跑来天仁脚边的禁卫军勇士也“汪!汪!汪!”地附和起哄。

天仁摩挲禁卫军勇士的头,李校长年轻时的风流多半你也没看到,你起什么哄?不过,藏獒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动物,维护主人的尊严和面子是你们的神圣职责。现在,你不过是在恪守自己的职责,对吧?禁卫军勇士。

央宗阿妈来到天仁面前,双手为天仁捧上酥油茶,腾出手来去李校长额头上敲一下,笑骂:“死鬼老头又在吹牛。年轻人,你不晓得,我们那时是怕他寻短见啊,你想想,老婆又去了,老父亲又遭那个了,外面的人又要来抓他出去“敲砂罐”。你说,怕人不怕人?他一个人住在那个棚棚里头,万一想不开,我们明天不就只好拿他去喂神鹰?十几个姑娘家,今天晚上这个来,明天晚上那个来,有时候一晚上两三个家的来,哼,倒美死他了,他倒成了个皇帝。”

李校长被揭穿了秘密,嘴硬狡辩道:“我怎么会想不开?天塌下来,我也不怕的,不过呢我是做给你们看的,不做出点儿可怜的样子,你们又怎么会来?嘿嘿嘿。”

“羞,羞,羞。”央宗阿妈一个指头直往自己脸上刮,满眼怜爱地望着李校长,自己倒先害起羞来,皱巴巴的老脸上竟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天仁也害起羞来,仿佛无意间偷窥到一对恩爱小情侣打情骂俏,低头翻拨禁卫军勇士的鼻孔。

“汪!”禁卫军勇士对着天仁獠牙一咧,骨头也不带一根来,当心我咬掉你的指头当小吃。

“哈哈哈!”

三人同声大笑。

央宗阿妈眼泪也笑出来了,一只枯手直往脸上抹。

李校长笑着笑着,突然双手一捂脸,起身直朝屋后无人处奔去。

当晚,天仁从登山包里拎出睡袋,睡在四面透风的教室泥地上。奇怪?格外暖和。

夜里,天仁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睡在里面的这间教室竟然变成一座图书馆,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变成个小孩子,正跟一大群小孩子在图书馆里走动、阅读、抄写。

第二天一早,李校长送天仁走。

李校长前面走,天仁后面跟,一老一少,默默地走,在寂静的林子里,在崎岖的山路上。

有的路段本来就是李校长亲手开辟出来的,今天,他又把天仁领上了他开辟的路。可山路终归是山路,天仁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险些摔倒。即便他快要摔倒的时候,李校长也不回头,还是昂首走他的路,跟身后没人一样。

天仁深知,这条路,李校长本来也一直就他一个人这么走过来的。今后,他还将一个人这么走下去,不管身后有人,没人,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不,也许今后将不再是李校长一个人走?

两人来到车旁,拣块草地,席地而坐。

“李校长,你向神山发的什么愿?”

“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李校长闷坐一阵,抬头望望神山,叹叹气,“说了也不会灵的。我人也老了,快要埋进黄土去了,还是跟我一起埋到黄土里去吧。”

天仁不便再问,心里一阵酸楚,问:“李校长,你的新生什么时候开学?”

“来年秋天。”

“你还缺什么?”

“缺个阅览室。学校里现在有两三千本课外读物,都是老旧破烂的。现在书价又贵,我种的红苕又卖不了几个钱。”

“这还不简单?”天仁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终于撬出了李校长向神山许的愿。

李校长嘴角也掠过一丝笑意,这个年轻人在拐弯抹角探听我向神山许的愿?

天仁抬手向李校长伸去,李校长双掌接住。一老一少的手重重地一握。

天仁刚欲开口,李校长一个指头按在自己嘴边,说:“嘘,在神山面前不能随便许愿。许了愿,就要兑现。”说罢,李校长又害起羞来,觉得自己是在敲诈面前这个年轻人,干笑几声,好减轻内心负疚。

天仁听出来,多半早有人向李校长许过愿?李校长多半不想再听。好,我不说,我用行动来兑现。

天仁站起来,一转身,面朝神山,双掌合十,双目微闭,向神山发愿:神山,祈求你保佑我生意成功,让我来替李校长圆梦。

发愿完毕,天仁又双手重重一握李校长的双手,十指连心,只感到一股火焰正从李校长心中向着自己心中奔突而来,那火焰点燃了自己。

两人重重地点一下头。

天仁从李校长的眼神里读到了期盼,李校长从天仁的眼神里读到了承诺。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老少两人就这样签订了心灵之约。

天仁毅然转身,上车,发动车子。李校长在车后大声喊:“小伙子!别强求!”

天仁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一轰油门,任车子径直冲进一片火海,那是漫山遍野的红叶。

天仁的心被点燃啦,他任自己的心燃烧着,跳跃着,自顾自哼唱跟多吉学来的歌谣:

我们的家乡,

是神奇的地方。

仙女飞过这里,

以为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