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下)

“莲舞姑娘,多谢你的关心与提点,我真的要走了,你家殿下此番受劫乃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之不顾。纵然天命难违,我也必须去送他一程,告辞!”话音甫落,人已在数步开外。拈咒的瞬间心头掠过一丝疾痛,喉间也隐隐有了腥甜的气息徘徊上涌。心头一凛,她知道莲舞方才所说并非夸大其词,她动用的神力与葬月伤她的瘴气相互抵触,这几日起身从未真正停止,而目下,却也仿佛是愈加的严重起来,竟连行云之诀拈来也是如此吃疼了。咬咬牙,不顾莲舞的阻止扬身疾上,未料才行出不过数十里地,便为莲舞一个拨云散雾拦在了身前。

“酹月姐姐!”莲舞一个揉身上前,伸手便扶住她的臂膀,“你何苦如此固执?殿下临走前亲口喻示,不欲你亲去送行,你既与殿下相知至此,又因何不能体谅他一番苦心呐……”

酹月一怔。凤池吟一贯孤高自傲,此番竟然受了落凡历劫之苦,他不愿自己瞧见他狼狈受罚的模样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话虽如此,自己便当真可以置之不顾,平白受了他如此恩情吗?

只是犹豫的间隙,便觉得心口蓦地一沉,惊诧之下惶然垂眸,却见莲舞后心处一道鲜明到刺目的血痕淅淅沥沥蔓延开来,其上遍是幽绿莹莹的瘴气弥漫——是……是她?!

莲舞剧痛之下人已是微微地晕厥,酹月忙伸手将她身子扶住,抬眸望向身前不远处那抹熟悉到令她猝然悲恸的身影。

葬月。

没有人说话。

莲舞受了剧毒瘴气的袭击痛到晕厥,那娇小的身形只微微一晃便软软栽倒在酹月怀中。出于本能,酹月忙伸手托住她的下坠之势,身子受了她的牵动亦向下微微一折。再望向葬月时,于彼此目光的交会,清晰地看到一触即发的焰。

扶了莲舞靠在自己身前,那极强的瘴气瞬间炙痛了她的手掌,她微微敛眉。“你不该伤她。”

“我等了你四周天。”天水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扬,葬月信手一抖,那封素白的信笺便瞬即化为了灰烬。“你骗我。”

“拔除她体内的瘴气,葬月,她是九凤娘娘的人,你不该招惹。”酹月明眸微睐,葬月那孑孓的姿态映入她眼中,上一刻还在怪责她胡乱伤人的心,莫名地便软了几分。原来,她终究也是自私。

可有人却偏偏是听不懂好赖话。葬月眯了眯眼,劈手便是一道更形疾厉的瘴气迎面击去,暗绿色的流光只是一瞬,便已扑到身前。

酹月完全没有料到葬月竟会一言不发直接出手,慌乱之下只是担忧葬月会对莲舞不利,匆忙抬手结成护体结界便牢牢护住了莲舞。幽绿的瘴气与银光斐然的结界猛地相撞,轰然四散,几乎撩花了她的双眼,才要松口气,却不曾想葬月见她开启结界护住莲舞,一击未中竟而抬手又是一记袭来。她重伤未愈,加上心神受扰,匆忙聚起的结界又如何能抵得住葬月那全力一击,只在眨眼便觉右肩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差点便要栽倒下去。

“啊,莲舞姑娘!”喉间的腥甜涌得太快,尚未来得及咽下那口惶然,便陡觉怀抱一空,跟着眼前一花,再瞧清时,已是两个娇艳女子一左一右按住了她的肩膀。而莲舞,已然随着破裂的结界中脱身而出,娇小的身躯如一具断线的破败木偶一般悬浮在云层之中,衣裳猎猎飞舞。

抬眼,便见葬月五指张弛有度地平伸在身前,嘴角勾起邪肆的一笑。“跟我走。”

“放了她!”酹月忍痛挣扎,“葬月,我与你之间何必累及他人?我答应去找你就一定会去,只是现下我尚有要紧事需要去做,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要紧事?”葬月轻哼,五指虚张,莲舞悬浮在云中的身躯便蓦地一颤,失去了依持的她跌破了云层,仰面便向下摔去。

“葬月!”酹月圆睁了杏眼,“你若再胡乱伤人,我——”话音未落,心口便是一阵急痛,只觉舌根后一甜,一口殷色便咳了出来。

“姑娘又何必如此固执,惹我们公主生气呢。”左侧那鹅黄衫的女子忽而掌下微微一重,酹月只觉肩膀猝然受力,刚聚起了一丝儿气力便被生生击散。那黄衫女子幽幽轻叹,“何苦呢?”

酹月咬牙,俯身看莲舞的身影已然几不可见,她心头一慌,顾不得其他只得望向沉默不语,却分明好整以暇地等她妥协的葬月,嗔道:“放了她,我跟你回去!”

五指蓦地一收,只在眨眼,莲舞的身子便再次稳稳地悬浮住了。葬月疾抬手腕,向酹月身侧另个一直不曾言语的水蓝衫的女子抛去淡淡的一眼,只见蓝光顿闪,下一刻,莲舞已稳稳地落入了那女子怀中。

“公主。”她恭谨立在了葬月身前。

葬月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从哪儿来,丢哪儿去。”

“是。”那蓝衫女子轻轻点头,扭身便踏云而去。

“我已经如你所愿放她走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葬月幽幽地开口,一双幽绿色的眼瞳直直地望住了酹月。

酹月微微站直了身子,被芷溪察觉到她的动作瞬即加大了掌下的力道。“放手。”她不由蹙眉,侧脸望向芷溪冷冷道:“我自己会走。”

芷溪却是扭脸望向葬月,直到葬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才松开手,低眉敛目退到了一侧。葬月蓦地压低了云头,天水碧的袍子一掠,人已站在了酹月身前。“姐姐。”她伸出手去拉住了酹月微凉的手掌,在察觉到她陷入到一场无法描摹的僵硬中时,她的脸色瞬间黯沉。“呵,我知道你说的要紧事是什么。”她冷冷一笑,“你想去见那个九凤子。哼,真是可惜啊,他很快就要落凡历劫了,姐姐,你的心里一定很痛苦罢?”

见酹月不语,她又道:“你的脸色真是难看,怎么,当真就这么担心他么?”

酹月抿着唇,右肩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让她眼前阵阵地发着晕,而葬月突然如此贴身的靠近,她身上那股浓烈的邪气侵入肺腑,更是让她无法抑止地难受了起来。“唔……”她闷哼了一声,只觉眼前葬月的面容愈发模糊,只能隐隐见到她口唇蠕动,却怎么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模糊中感到葬月蓦地欺近了身子扣住她的肩膀,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冲入肺腑,她再绷不住喉中一甜,一口殷红便呕了出来,跟着眼前一黑,身子只晃了一晃,便软软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静夜深寒。

酹月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便是一架雪色的云顶床帏。深浓的夜色透过半开的窗牖烟雾般缭绕,身在这群妖环肆的极阴之地,她甫一醒来,便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不适与萎顿。

轻轻动一动身子想要坐起身来,光滑莹润的绮丝缎被便顺肩滑下,露出一截茭白如玉的身子。而更快地,受了凉气侵扰,她缩了缩身子,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好冷!床便是挨在窗下的,于是探过身子便要去关了窗牖,然而斜倚了窗边,纤长腻白的手臂轻轻拂上窗棱,初初醒来还有些迷离不清的眸光却在瞧清楚院中一个纤瘦身影时,蓦地消散了所有雾气。

花梨木的淡淡香气在鼻尖缭绕,酹月静静看着窗外,院中明月清光,水银般流泻了一地。一池碧水如一面碧澄澄的翡翠自中而破,如镜的水面温润柔则,玉盘清影涟漪,搅乱了咫尺人心。而那身影便是斜斜倚靠在池边一方晶石之上,一袭天水碧的丝绸长袍滑至腰间,乌黑的长发长及足踝,海藻般在池中浮动。

水流柔漾,拂动着如云的青丝,于是,她清楚地看到了那身影雪白的脊背,后心处一点燎人的殷红。

眼睛有些微的胀痛,跟着疼起来的,是心。酹月静静地看着窗外,看似淡薄却承载了不知多少伤痛的眸光穿透沁凉的空气和森森的花木倒影,定格在那如焰火般灼人的一点殷红之上。几乎是本能地,另一手抬起,轻轻覆上了自己仅着了轻薄里衣的心口。葬月……她听到自己内心的颤抖,一个时时被埋在心底却又时时被她无法抑制地记起的名字就这样幽幽地突然响起。她的手臂控制不住地轻抖,只是轻轻地碰了碰那坚实的木棱,月色如雪中,一双幽绿色的眼瞳便静静地望进了她的眼波。

一双,是翡色琉璃一般的幽绿,流盼生辉。

一双,是墨色曜石一般的漆黑,明眸微睐。

酹月没有退缩,甚至,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实是没有任何变化的,肌肤与骨骼没有半分的牵动。那张止水般的素颜,一如她过往,抑或现下的任何一个时候,不管是面对她的敌人,还是示好之人,还是与她并无干系的陌路之人,她永远都是那样的沉静,默然,心,如止水。

可是对着面前那个人,多少却又是有些不同的,然而究竟因何不同,又不同在何处,她却不愿深思了。只觉那幽绿色的眼瞳就是那样地看着她,无比执拗又无比的坚定,那腻白如玉棱角如削的侧脸被池心潋滟的浮光投上一波一波绵延不定的阴影,在水银般流淌的月光下望去,显得格外沉静,又格外的妖娆。

心底忽然便是簌簌的一动。葬月……真的长大了呢。是她一厢情愿,总是将葬月定格在那十岁的童稚年月罢?纵然是发生了如今这样不堪的对峙与争持,她惊痛也罢,愤怒也罢,不敢置信也罢,在想起葬月这两个字的时候,脑中瞬间涌现的,仍是那垂髫稚女,人比花娇。心头有些微的低迷,更近似惊蛰般的疼痛,难道,真的是她错过了什么,抑或,忽略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姐妹相峙,伤心……伤身?

可是,那些不曾为她所知的,却生生导致了葬月心性大变的变故,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醒了,难道,你便无话要对我说么?”一个晃神的空隙,那幽绿色的眼瞳微微眨动,喑哑低迷的嗓音便透过沉沉的夜幕传度而来。哗啦一声轻响,那如镜光滑的水面蓦地破裂,一双腻白如玉的裸足带着清湿的水气踩上了池畔,葬月悠然抬手拉阖了衣襟。

酹月心头突突而跳,扭身下了床榻,拿过垂挂在白玉屏风上的自己的素色裙裳简单披裹便推开房门走入院中。那院中原便多植了幽靡而奢艳的曼珠沙华,血般的一片殷红在皎白的月色中犹显浓重。酹月在距离葬月约莫三步处停住,身侧便是大片大片火焰般盛开的曼珠沙华,潮汐般一波一波推叠而上,又退跌而去,簌簌揉在她的玉般的一截小腿上。她仅着单薄裙裳的病体在厚重的夜幕里,池畔氤氲而起的水气旁便显得格外孱弱。

葬月仰脸看她,眸光相对的同时,心跳竟似停住了。面前的女子依然和从前一样,沉静而淡漠的容色,黑白分明的清瞳,简单到没有多余缀饰的穿着,整个人干净如天山之巅盛放的优昙。

“葬月。”酹月一手阖在襟前,望着身前那目色幽深而容色凝重的清艳女子,看她眸中跳跃着星火闪动,她心底微酸。“这三年来……”

她想问她,这三年来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她想问她,这三年来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话未出口,便被葬月抱以一声颇具嘲讽的冷笑。“我很好。”她微微眯了双眼,自喉中发出一声喑哑的喟叹,“如你所见。”

仍是刺猬似的……扎人呢。酹月微微蹙眉,于是走近她身旁掠了裙角坐下,刚刚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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