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置室。
翟依玲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哑女不忍心看到女儿如此,终于是鼓起勇气上前,双手把她给扶了起来。
这是母女的第一次肢体接触,看得出来哑女非常开心,不是因为翟依玲的跪地,也不是因为翟依玲的那一声“妈”,而是因为翟依玲对她的触碰并没有抗拒,坦然接受。
对哑女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翟依玲出生的时候哑女没有抚摸过她的脸,学走路的时候没有牵过她的手,最终在十八岁的时候,享受了身为母亲的待遇。
可代价是……陆秋成的死。
陈益默默站在旁边,没有打扰这对母女的相认,准确的说是单方面相认。
两人坐在了留置室的床上,彼此拉着手,哑女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但说不出来,翟依玲能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许久后,翟依玲似乎这才想起来哑女的杀人事实。
“陈队长,我妈……会被判死刑吗?”翟依玲询问。
陈益反问:“你觉得呢?大学生了,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纵使对此案感到惋惜,纵使同情哑女和翟依玲,但他此刻的声音中,带有冷漠。
翟依玲:“我妈被人骗了,而且还有智力障碍,应该可以轻判吧?”
陈益继续反问:“她为什么会被人骗?”
翟依玲:“因为……”
说了两个字她没有再说下去,身体颤了颤,低下头来不敢和陈益对视。
陈益打破了母女相认的和谐美好:“你觉得你妈真的可以被原谅么,包括你自己,可以被原谅么。”
分析问题,要从客观、公正的角度考虑,不能一味的偏向弱势群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哑女和翟依玲的相认很令人感动……陆秋成呢?本案的受害者,就这么白白死了?
陆秋成对哑女的亲情是无私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从小到大一直在爱护着哑女,甚至可以说没有陆秋成的话,哑女的人生会更加悲惨。
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被哑女给杀了,可不是简简单单“被骗”两个字就能糊弄过去的。
哑女智商虽低,但她有着一定的判断能力。
凭马义龙胡编乱造的几句话,凭根本无法说明任何事实的录像,哑女选择无条件相信,其中的心路历程,难道不可恨吗?
说的直白一点,宁愿相信伤害过自己的马义龙,却不愿去相信对自己无条件好的陆秋成,对陆秋成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
还有翟依玲,凭马义龙的几句话,把陆秋成对自己的好想象成有目的,这种智商,也不像一个能考入阳城大学的高材生。
这么说可能有点扎心,但用在这里很合适: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陈益不否认两人的悲惨,却也无法认同两人绝对的无辜。
翟依玲明白陈益想表达什么,头更低了。
哑女不太懂,不过似乎意识到陈益说的是陆秋成,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母爱和认知导致哑女铸成大错,理性上马义龙才是罪魁祸首,感性上哑女也有不小的错误。
但凡换做一个正常人,哪怕信了,也得去质问陆秋成。
哑女不正常。
不正常,不是开脱的理由。
法律会怎么判陈益不知道,在他这里,全员有错,都要自我反省。
陈益没有给翟依玲太多时间,感觉差不多了,他重新给哑女带上了手铐,将翟依玲带出了留置室。
翟依玲很难过,她不想回学校,期望能在市局多待一会,陈益也没有拒绝,随她去了。
接待室,陈益见到了马建昆夫妇。
在经历马义龙母亲的激烈质询和马建昆的再三追问后,这对夫妇最终是接受了儿子教唆杀人的事实,而且还是性质非常恶劣那种。
不是为了报仇,不是冲动杀人,完全是为了一己私利,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陆秋成死了,哑女和翟依玲也需要用一生,去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我儿子会被判死刑吗?”马母哭哭戚戚的,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
她也是母亲,陈益讲究方式方法没有过分指责,将目光放在了马建昆身上。
“马义龙完成这次教唆杀人依靠的是哑女和翟依玲,能依靠哑女翟依玲是因为他在十八年前诱奸了哑女,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吗?因为在少年时,他大量偷看了你购买的打孔碟片。”
“懂我意思吗?”
陈益声音响起,话中内容让马建昆直接呆在了那里。
马母也是愣住,随即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碟片和陆秋成被杀没有直接关系,但在本案中,却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小细节。
那个时代,有相当一部分强奸犯都是受到了淫秽物品的影响。
国家为什么要打击淫秽不良信息,主要就是保护未成年人。
首先,淫秽不良信息会对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产生极大的伤害,他们的身心发育尚未成熟,这些不良信息容易诱发未成年人的心理问题。
过度接触,会使未成年人产生性压抑或过度刺激,导致性倾向异常,从而失去对传统价值观的认同,对父母、老师成年人的尊重和信任降低。
其次,淫秽不良信息也会对公共道德和社会安宁带来负面影响,这些内容引发的问题很多,严重的就是相关犯罪,马义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次事件引发连锁反应,最终演变成巨大悲剧。
当然,损害国家形象也是一方面。
不要觉得这是小事看看无所谓,基数大了,总会有人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比如马义龙。
“我……”马建昆显然没想到这件事会追溯那么久,他第一反应不是认错,而是解释,“那个时候……大家都买啊。”
陈益:“所以在那个时候,强奸案件高发。”
案件高发和时代治安有很大关系,其他原因也不能忽视。
“你还说我溺爱,都是你的错!”马母有些失去理智,儿子犯罪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她需要宣泄口。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陈益起身离开了接待室,刚刚关上房门,屋内便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马义龙的恶念演变成现实,只要和他有关的人,无一例外全部受到了巨大伤害,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陈益又去见了马义龙的妻子,他答应马义龙要处理好他儿子的事情,不会食言。
马义龙的妻子并没有流泪,可能是打击过大让她产生了心理防御机制,也可能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要好。
提到儿子,马义龙妻子唉声叹气。
父亲变成了杀人犯,对儿子的一生都会有很大影响,她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件事,至少现在不能。
已经无法改变,她只能带着儿子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
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马义龙。
时间久了,也许这件事能渐渐平淡,人要往前看,要继续活着。
当天晚上,所有外人离开,队里正在做案件的收尾工作,准备上报检察院审核。
陆秋成无父无母但是还有亲戚,关于下葬的问题翟依玲主动请求去做这件事,陈益表示让对方和陆秋成的亲戚商量,他做不了主。
还有陆秋成的遗产。
陆秋成在中达科技的工资还是不低的,这些年他为了攒钱买房子小有积蓄,遗产继承也是个问题。
第一顺序继承人和第二顺序继承人已经全都不在,剩下的亲戚并非法定继承人,并且也没有抚养关系,按照规定遗产应该归国家所有。
陆秋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亲戚并没有管过他,所以就算有人来争夺财产,陈益也不会让一分钱落到这些人手里。
至于哑女和翟依玲……
没有遗嘱,又是过错方,还是外人,自然没有资格去染指这笔钱。
两天后,陈益来到看守所见到了柴文方,刚一见面,柴文方就迫不及待的询问东化村的杀人案和自己的减刑问题。
“伱说的是真的,确实有一起命案,现在已经破了。”
“算是重大立功表现吧,我会帮你把刑期减到百分之五十。”
柴文方兴奋,百分之五十完全是意料之外了,原本十年变五年,原本六年变三年。
“陈队长,什么案子啊?她为什么要杀人?”好奇心每个人都有。
陈益没有和柴文方多聊,起身准备离开,口中说道:“什么案子你就别问了,很……不好的一个案子。”
“这件事,我替受害者谢谢你,在里面好好改造,出来后……别再犯罪了。”
看着陈益离开的背影,柴文方愣住。
一个支队长对自己说谢谢,他能看得出来,不是为了破案所带来的功绩。
这个案子,很惨吗?
沉默良久,柴文方深深叹了口气,担惊受怕的搞钱确实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学会尊重别人。
“好,我不干了。”
他对自己说,也是对陈益说。
看守所外,陈益点燃一根香烟,微微抬头看向视线尽头的云彩和蓝天。
很多事情不必强求,安于现状也不是坏事,至少能安安稳稳自由的活着,就算不能享乐财富和地位,享乐亲情足矣。
柴文方如此,马义龙也是如此,前者还有机会去明白这个道理,后者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