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卫都指挥使司衙门里,来了一位男装的妇人。瞧模样四十上下,素面朝天,眉眼如刀,一头秀发盘了个髻,用一只筷子簪着,远瞧跟个草标插在头上似的。
然而偌大一个都指挥使司衙门,竟是无人敢上前阻拦。倒不是因为这妇人位高权重,而是因为她名声在外,恶名远播。这位姑奶奶若是当真发起脾气来,连五军都护府的督公都得避让三分。眼瞧着她怒气冲冲够奔而来,哪有不开眼的小校敢上前阻拦的?
有那个机灵一些的,眼瞧着这位姑奶奶来了,转身就往院里面跑,直奔到唐恩禄的公廨前,高声传告。唐恩禄自然听得清楚。他轻叹一声,放下笔来,一手揉着眉心,另一手轻挥了两下,沉声开口:“退下。”
仆从文书和四个案卷,全都起身离去,没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只留了唐恩禄一人在屋里。可最后一个出去的人没把门带上,他们也都听见了那个小校通传什么,知道得给留着门。
不多时,陆清霜风风火火迈步进屋,来到唐恩禄案前,伸手一拍。只听得一声闷响,梨花木的桌案上留下了一只掌印。
唐恩禄也不恼,笑呵呵冲陆清霜挥了挥手:“哎呀,怎么就这么大火气呢?陆大人快坐快坐。与我讲讲,究竟是谁惹到了陆大人,我替你出气。”
本来,唐恩禄是陆清霜的顶头上司,陆清霜此举当得一个以下犯上。下官对上官的礼节极为严苛,就冲她拍这一巴掌,唐恩禄唤来左右打断陆清霜的腿,也是在情理法理之中的事情。
可他做不到,他必须小心谨慎的对待陆清霜。
陆清霜也没有要入座的意思,剑眉高挑怒目圆睁,紧紧盯着唐恩禄,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我徒弟呢?”
唐恩禄眉头微蹙:“陆大人,您说这话我听不懂。本来你不来找我,我还要差人去找你呢。郭子衿现在是天灵卫的百户,直属于我都指挥使司衙门,可不能再像以前做总旗时一般散漫。原先称病告假已经是好长时日,现连日来无故旷业,若不是我手边事务繁忙,我还要到器造司去问罪呢。”
陆清霜冷笑一声:“唐大人,你我皆出自青要山帝隐观,若从辈分上论,我应当叫你一声师叔。你不用跟我打什么官腔,这套话我说得未必不如你熟。这般来说,你不知道郭子衿现在如何了?”
唐恩禄微微摇头:“陆大人,听你的意思,郭百户这几日来也未曾返回器造司衙门?”
“好,既然你不承认,那便公事公办。”陆清霜在怀里摸了一下,取出一枚铜铸的命符来,轻轻撂在她刚才拍出来的那个掌印里。
命符也属于一种稀罕的法器,够不上品级,但是炼制的难度极大,需要持有者在炼制的过程中配合,十分麻烦。且一人对应着,只能持有一枚。
这种法器的效果也不是特别神奇,虽然叫做命符,却不是当真能够感知持有者的生死。它确实能和持有者呼应,却只能感知持有者真气的状态。若是持有者丹田枯竭,它隔很长时间才能收到信号,发生些变化来示警。
而且持有者距离命符越远,这命符发生变化所需的时间就越长。通常到了它发生变化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为时已晚。
所以这种不甚有效的法器,使用得实在是不多。可用罕见来形容了。
陆清霜此时放在桌上的这枚铜铸命符,几乎已经开裂成两半,只余下特别脆弱的一点,勉强连接着。
唐恩禄看到这命符的那一刻,蹭一下站了起来,大张着口。紧接着紧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张开双目瞪起来,轻声问:“这是郭百户的命符?”
陆清霜险些把自己一口牙都咬碎:“唐大人,你这是明知故问。”
“陆大人,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抑或是你无端臆测了什么,”唐恩禄这回也盯着陆清霜,“我对郭百户遭遇了什么,一概不知。”
“好,到此时你都不肯对我讲,那我便不问了。”陆清霜伸手指着这枚命符,“这就权当做物证,留在唐大人的手里。我却是要问你,天灵卫一位前途无量的百户,如今生死不明,疑遭奸人毒手,你作为这名百户的顶头上司,天灵卫的都指挥使,可是应该做些什么?”
唐恩禄确实是当给陆清霜几分面子,天灵卫离了这位转不灵便。但也不是说陆清霜可以翻了天了,想如何就如何,她一句句逼问,已经是走到了唐恩禄的气口上。
唐恩禄压下心中火,开口道:“陆大人,本官理解你如今心内焦灼,所以允你口不择言,不计较你冲撞我。但本官到底是天灵卫的都指挥使,做事还轮不到要你来教。我乃是你的上官,更是你的长辈,陆清霜,摆明白你的位置。再若如此,我送你一个忤逆,到时候,法不容情。”
“唐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呀。”陆清霜又是一声冷笑,浑不把唐恩禄的威胁放在眼里,“此事你若当真不知还则罢了,若是回头让我得了什么蛛丝马迹,或说叫我晓得子衿就是你害的,我便是要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手段!”
“陆清霜!”唐恩禄大喝一声,指着陆清霜还想要开口,却是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陆清霜与唐恩禄对视了片刻,又是一声冷哼,拂袖而去,不给自己的上官留丝毫颜面。
唐恩禄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从掌印中拿出那枚命符,轻轻一掰,将它折做两截,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这时候有人见陆清霜这遭是风风火火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不知如何是好了。有那个胆大的案卷,端着自己先前写好的东西又回了官廨。他见唐恩禄面色阴沉,没敢说话,端着册子垂首站在一旁。
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唐恩禄端详着这枚被扯做两半的命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忽然间,唐恩禄长叹一声。他身旁这个案卷打了个哆嗦,赶忙上前去:“大人……”
“拟一道官榜,绘上郭子衿的画影图形,宣发于众。”唐恩禄把这两半命符又拼在一起,放回了那个掌印里面,“通京营各营所,凡有余力,多加留心。再者能供线索的,天灵卫有赏。”
案卷沉吟了片刻,没动地方。唐恩禄一抬头:“干什么呢?还不动地方?”
案卷赶忙躬身下拜:“回大人,此举于情理不合,于法理不通。”
唐恩禄点点头:“讲。”
案卷长舒了一口气,稍微直起身子,回道:“郭百户无故旷业多日,亦未曾返家,怕事有蹊跷。大肆张榜,显我天灵卫无能。再者弘武大会正是扬我国威之时,此举欠妥。”
唐恩禄微微一抬眼皮:“然后呢?”
案卷继续解释:“再者京营个营、卫、所,多与天灵卫有所嫌隙,且天灵卫并无调动之权,即便措辞谨慎也难免授人以柄。修书参函告我天灵卫越俎代庖,即便疥癣之痒,积毁销骨啊……顺天府尚有残案未销,并我天灵卫处置所多有诟病,此一拟榜,理同先前。”
“还有吗?”唐恩禄坐直了身子,目光向着这个案卷微微倾斜了一些,又问。
案卷一直低着头,没察觉到唐恩禄的动作,只顾着说:“陆大人对自家爱徒自是心切,若是不予理会,却也着实不好交代。更何况郭百户前途无量,乃藏擎天势之英才。一时踪影难觅,当予重视,无论其生死,也得倾尽都指挥使司之能,哪怕千金买马骨。为不叫天灵卫的弟兄们寒心,不叫天下英雄小觑。”
唐恩禄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刚才偷听我和陆大人说话了?”
这个案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贴在了地上,根本不敢往起抬:“小人罪该万死。”
唐恩禄起身踱步,绕到博古架旁边,顺手抽出本做装饰的长剑。这长剑冷森森寒光闪烁,分明是一件锋利的宝兵刃。他把这剑架在案卷的脖子上,案卷仍旧一动不动,也没求饶。
“你是个聪明人呐,可太聪明的人命都不好。”唐恩禄把剑锋往下压了半寸,锋利的宝剑把案卷的领口划开了,点破了皮肉,在他的后脊梁上压出了一条血线,“你既然想到了这么多,你便是给我拿出来个办法吧。换句话说,你坐在本官的位置上,当如何处置啊?”
案卷声音沉稳,呼吸缓和,对道:“同天节勤王一案未了,勾结北元乱匪的贼人未曾伏诛,以此为事由,查郭百户失踪一案,可得平安。”
唐恩禄思索片刻,把剑缓缓抬起来,反手一挥,长剑稳稳当当归入鞘中。他又转回到书案后面,坐下来,对着跪伏在地的案卷一抬手:“起来吧。”
“谢都指挥大人。”案卷站起身来,垂首而立。唐恩禄看得明白,这人脑门儿上结了一层白毛汗。可见他不像他表现得那样轻松自如,也是在害怕。
唐恩禄点点头:“知道怕就好,知道怕就说明你还有活人气儿。我记得你叫龙玉堂。”
“承蒙大人惦念,小的确是龙玉堂。”案卷轻声应道。
“你说得对啊,明明都是为大林朝效力,为天子分忧,这些食君禄者却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唐恩禄感叹道,“相互制肘,无端内耗。朝堂上拉帮结派,暗地里结党营私。那么多事情摆在案头视若无睹,却非要争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想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
“还请大人慎言!”龙玉堂又被吓了一跳,他摸不准自己这位上官是个什么心思。
“以后你别做案卷了,”唐恩禄笑了两声,“留在我身边,做我的贴身经历吧。”
龙玉堂心中的大喜,脸上却不见什么变化,又是跪下来,连叩了三个响头:“下官,谢过都指挥大人恩典!”
这位会顺杆爬,刚许了他做贴身的经历,立马改口。原本自称为“小人”,现在自称为“下官”了。案卷是没有品级的,但是天灵卫经历司这个文职衙门里,最低级的书吏那也是从九品。都指挥使的贴身经历是从七品的官职,这可就不小了。他这算得是一步登天。
唐恩禄许给他这么一个官职,一来是有奖赏他的意思。这是给唐恩禄解了难题,当有这么一赏。这个人很聪明,精于世故,而且学问一定小不了,是个可用之才。
但是,还有一层是监视的意思。贴身经历,“贴身”二字很考究,这是要跟到家里去住的亲随下官。打从这儿起,这人就脱不开唐恩禄的视线了。这人在唐恩禄的官廨里做了八九年的案卷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忽然涨这么大的胆子,唐恩禄不能不起疑。收在身边最贴近的地方,为得是瞧瞧这是十年磨一剑,还是卧薪尝胆,就等着给他一刀呢。
“你也别谢得太早,”唐恩禄摆摆手,“就算我可以就近举荐提拔,但是这种调动不是小事,还是要拟函报呈文选清吏司,人家有可能不许呢。这也得看你做事是不是真的干净漂亮,毕竟话大家都会说,事就未必都能做。”
这就是说官话了,都指挥使司衙门内部做了八九年的案卷调成经历,这是很正常的调动,又是由都指挥使本人开的这个口,文选清吏司不会找这个不自在,在这种事情上卡着。唐恩禄话的重点在后半段,他要看看这个龙玉堂是不是真的有做事的能力。
“下官,但凭大人吩咐。”龙玉堂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头低着,等着训话。
“按你说得处理,怎么纂文是你的事情。”唐恩禄挥了挥手,“天黑之前,我要看到文书。如果可以,我就盖印。然后你自去写呈报的公函。若是到时候我不满意……”
唐恩禄没把话说完。龙玉堂又跪下来,头磕在地上“梆梆”直响。
“下官若是担不得大人重恩,自会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