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憔悴来形容这位少年,已经是很委婉的措辞了。非要周贤来说,这副模样应当被称为枯槁。
不管这少年原本是什么模样,现在都瞧不出来,只能说囫囵着有个人形。
他的皮肤惨白,松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仿佛中间没有一点肉来填充。嘴唇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像是被人用朱砂点上去的。单看这张脸,很难有人不怀疑这是个用来殉葬的纸人。
但这个少年确实是活着的,他还在呼吸。哪怕他呼吸的声音沉重破败,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凿穿了的风箱在拼命臌胀收缩,但他仍活着,很顽强。
他仍在睡梦中,只是睡得不大安稳。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这说明他正在经历一个梦境——可他刚刚睡下。
李桐光轻轻掀开被角,将少年的手腕抬起来。周贤俯下身仔细查看,在少年的手腕上发现了一条浅浅的灰线,顺着动脉伸展。
好在是客小庆可怜自己的孩子,捆缚他用的革带内侧衬着厚实的棉布,这使得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太多顽固的淤痕伤疤,这种浅显的线索还能得见。
师兄弟两个心下了然然,对视一眼,一同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客家小少爷的房间。
始终守在门口的客小庆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二位仙长,可是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李桐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你儿子快死了。”
客小庆一听李桐光说这话,腹内一口气顶上来,两眼翻白脚下无力,这人就要往后倒。好在是跟随少爷照顾的这个小仆反应够快,从后面搀住了客小庆,才是没让他直挺挺倒在地上。
周贤瞪了李桐光一眼,连忙上近前去把客小庆的身子扶稳了,让他在杌凳上落了座,见没有真的昏厥过去,周贤才是放下心来。
未等客小庆开口,周贤赶紧解释:“您先别急,听我说。令郎还有救。”
客小庆脸都已经没有血色了,浑身直哆嗦,一把攥住了周贤的袖口,气若游丝:“仙长一定要救我儿啊!”
好家伙,这一个生命垂危,还有另一个快被吓死的。周贤难免对李桐光有些埋怨:有这么说话的吗?缺德不缺德?
“公子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周贤轻声安慰着,“不过并非全无希望,还有一线生机。”
“一定要救我儿!”客小庆脸上回过来点血色,“哪怕是要我倾家荡产呢!”
“好,我定当竭尽全力,咱们今晚就做法驱邪。”周贤点点头,“现在天可是不早了,好多东西我们师兄弟二人身上没带着,需要您去给我们置办。一会儿我列一个单子出来,务必要尽快采买齐全。令郎的身子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好,好!”客小庆忙不迭站起来,“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白日无书,转到夜间。玉兔初明的时辰,小别院里面搭起了供桌。
这张供桌三尺宽八尺长,铺着红布,其上摆着朱砂、黄纸、香炉、活公鸡,以及一条一人多长的大皮鞭。
供桌前布了一个八卦形的法阵,阵脚是用铜钉钉在地上的。一圈又一圈的红绳,把这阵法绕得老高,瞧着像迷宫一样。
而遭逢邪祟的客家小少爷,正被红绳捆着,束在阵法的正中央。
如今他仍旧是那副羸弱的模样,表现得却和白日里没有一点相像了。
那少年血口大张,嘶嚎不止,涎水流下来打湿了前襟。他四肢发力,扯得红绳结成的阵法不住地晃荡。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连革带和床铺都能被这位发了狂的小少爷折腾得叮咣乱响,偏偏是这纤细的红绳,他却扯不断挣不来。
客小庆在一旁看得直冒冷汗,心下却安定了不少。能用区区红线捆住发了狂的人,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不得不服。
周贤眉头微蹙,从碟子里面抿了一点朱砂在那条长鞭上,忽然止了动作,回过头道:“一会儿的场面许会让二位于心不忍,不如……暂且回避一下吧。”
周贤言语里的这“二位”,指的是客小庆以及客小庆的夫人。
那哭成个泪人的女子摇了摇头,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看着,您也说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那是我生的儿子,要是死在我前边,我得看着。”
客小庆把自家夫人搂在怀里,轻拍了两下这女子的背,说:“我们不走,还请仙长做法吧。”
周贤眉头皱得更紧了,说:“不走也可以,不过我有言在先,一会儿我做法驱邪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任何人不得出手干预。包括您二位在内。”
“一切听仙长吩咐。”客小庆信誓旦旦地说,“恨病吃苦药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即便是见了血的,也全由仙长处置。”
“那便是好,说的什么千万别忘了。”周贤定了定神,把目光放回到客家小少爷身上。
这少年身上煞气喧腾,在他眼中难分出是人是鬼了。若说用粗暴一点的方法,向当初救小黑一样,用扳指一点点吸取他的煞气,是绝对不行的。
一来,这少年已病入膏肓,邪祟已经遍布他的四肢百骸,乃至于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窍,难以分离了。若是拔除煞气,会伤其根本。
二则是他身体羸弱不堪,不若小黑一样,虽然煞气攻心,却有个强健的体格。这要是伤筋动骨,怕便会一命呜呼。
燃了三炷香在香炉里,周贤将点了朱砂的鞭子横在了香上,烟气升腾之间,恍惚有银光在其上氤氲。
李桐光按着阵脚的手一松,阵内的红绳刹时间全都鼓荡了起来,宛如一条条赤练蛇,在少年身上盘旋。
少年原本癫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恐,于是分外用力地挣扎,扯得地上的铜钉都开始摇晃。
周贤微微眯起了眼睛,高扬起鞭子,狠狠落下,直奔那少年的面门!
啪!一声脆响,少年的脸蛋被抽得皮开肉绽。可从那伤口里淌出来的却不是鲜血,而是腥臊恶臭的污水,漆黑如墨。
“大胆造孽,还不现形?”周贤怒斥一声,又是一鞭打落。
这次抽在这少年的腰间。衣裳被皮鞭撕碎,皮肉也随之绽开。
客小庆和自家夫人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肉跳,也多是于心不忍。夫人的反应更是强烈,意图要上前去阻拦周贤。
客小庆可还记得周贤先前嘱咐过的话,死死搂着自己的妻子不肯放手。生怕她冲上去坏了法事,因为一时的心痛,没能救得自己的儿子。
这边已经是十几鞭子砸下去了,少年被打得遍体鳞伤。可喉咙中的嘶吼是半点不见减轻,反而愈发激烈了起来。
腾!一声闷响,一根钉子倒飞出来,阵法缺了一角。李桐光瞪大了眼睛一声大喝:“师兄!”
紧接着一根接着一根,八枚铜钉全都飞旋而起,散落一地。没了这八枚铜钉的束缚,阵法也没了效力。少年吼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动静,裹着一身红线,照着周贤扑了过来。 ωwш .ttk an .c○
周贤冷笑一声,眼睛一瞪:“来得好!”
他手成剑指,向前一挥,香炉上荧光笼罩,燃到一半的三炷香飘飞而起。随着周贤的手一落,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向着少年飞了过去。
这三支香火花闪烁,其一落在少年的额头,其二点在少年的檀中,第三支正中少年脐下丹田所在。
随着这三支香点在少年的身上,那少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得动了。
李桐光绕过那少年,从供桌上抱起那只活公鸡,来到了周贤身边。周贤点了点头,一挥手,原本垂直悬在少年身上的三支香,齐齐折断。
李桐光伸手一提这只鸡的冠子。雄鸡开口便啼,其声震耳欲聋,在夜间传出老远,怕是半个庄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把那只鸡放在一旁,李桐光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晃晃脑袋走上前去,掰开了这少年的嘴,笑道:“师兄,还请您动手。”
周贤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点儿脏活都不肯干,我跟你一起有什么用。”
“这话说的,”李桐光还有心思跟周贤开着玩笑,“您不是我师兄吗!”
周贤轻笑一声伸出手,将自己的中指和食指探进了这少年的喉头。摸索一番之后,两指触到了一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它捏住了,缓缓往外抽了出来。
这一幕可是把客家夫妇吓得不轻。
原来周贤从这少年喉咙里抽出来的不是旁物,乃是一条尺许长的大蜈蚣!
这蜈蚣离了少年的口,立刻盘成了一大团,绕在了周贤的手上。而那少年长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这一口气把全身的气力全都带走了一样,委顿得不成样子了。只能靠在李桐光怀里。
夫人惊呼一声,立马扑上前去,从李桐光手里接过了这孩子,把自己耳朵贴在这少年的鼻翼上,听了许久才听到这少年微弱的呼吸。
“活着……我儿还活着!”客夫人痛哭流涕,紧紧把少年搂在了自己怀里。
李桐光出言提醒:“带他回去歇着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是中邪呢?找个大夫来好生调养。”
夫人千恩万谢,带着自己儿子离去了。
周贤则是把那条蜈蚣端到了客小庆的面前。他嘿嘿一笑:“客大爷,这事儿可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