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好半晌,周贤才长呼出一口气,叹道:“周兰颖,你知道我原本是怎么以为的吗?”
周兰颖先是一怔,转而扭过脸去:“我与你又不熟,何苦猜你的心思,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周贤点点头:“对,我不是你什么人,大可以把你扔在这里不管,放你自生自灭。可宁王殿下跟你有关系啊,他是你父亲,视你如掌上明珠,这才是一路派人保护,没有让你落于虎口。”
周兰颖嗤笑一声:“你可别唬我,我阿翁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我在这儿。他要是知道,我现在早就被带回家了。还能轮得到你方才,用给我父王写信要挟我?”
“你真是……”周贤被气笑了,“从京城到磐源镇,路途何其之遥?我以为我给你个合适的台阶你就能收了性子好好说话,没想到还真的威胁到你了?本料想,既然是要只身一人上路,你多少也要带上护身的法器。寻常人也能用的法器确实是稀少,可以宁王的身家,你带上几件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你居然……”
“居然什么?”周兰颖还好不服气的样子。
“呵呵呵……”周贤苦笑着摆了摆手,“你想一想,你仔细想一想。一个模样精致的年轻姑娘,打扮得一身富贵,怀揣着一笔巨款,若是没有人在旁保护你,怎么可能从京城活着走到这儿来?”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周兰颖翻了个白眼,“我这不是走到这儿来了么?要不是我身上的银子被小贼摸走了,我还能走更远呢!”
“你是当真不知道人心险恶。”周贤实在是拿这个傻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走长途的车板儿本来就有不少是半商半匪,两司交界之处巡查懈怠,更是蛇虫混杂之处。你这样一个傻丫头,当真是只身上路,早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财帛动人心,美色勾人欲,若是被那等人按住了,你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他们敢!我可是宁王之女,当朝郡主。”周兰颖还是不服,觉得周贤危言耸听,“更何况,这是大林朝,不是什么野番外邦。京畿之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走出来说比不得京城我信,还当真有人敢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动手杀人的吗?”
“我算是看出来,宁王的用意了。”周贤点点头,“宁王后悔了。他后悔这么多年宠着你,惯着你,把你养傻了。放你出来尝一尝这人间疾苦,见识见识人心叵测。”
“你说什么呢!”周兰颖拍了桌子,“你才是傻子呢!”
“我一直不喜欢拿这个压人,但是周兰颖我得再提醒你一次,”周贤咳了一声,“虽然我和你是同辈,但我好歹是当朝的亲王,你说话给我注意一点。更何况我说你傻,你别不认。从你的描述来看,几乎可以确定,你这一路上雇的车马,随行的保镖,一定都是宁王安排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爹的眼皮子底下。”
“不可能!”周兰颖嘴硬,但是心里头觉得别扭。
“你就是能说出‘何不食肉糜’的那种人。”周贤冷笑一声,“多了我也不说了,我不会给宁王写信的。但是你要给宁王写信。”
“我不!凭什么呀!”周兰颖站起身,“我在这过得很开心,比在京城里自在多了。我才不回去呢。”
“让你写信,不是让你回去。”周贤脸色犯苦,细心地给周兰颖解释,“你不但要给你父王写信,你还要给圣上写信。京城内传说,你特别讨咱们姑姑欢心,我觉得是假的。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侄女,我得被气死。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你没法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现在已经任性好几个月了,我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说明宁王在压着这件事,圣上也对此还抱有耐心。”
“陛下就是喜欢我。”周兰颖一叉腰,还显得挺得意的样子,“我没有心思在陛下面前争宠,但陛下就是偏爱,又轮得到您来说什么吗?更何况既然陛下对这事又耐心,我阿翁也不急着找我,你在这儿急什么急?”
“你知道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吗?”周贤指着周兰颖说,“因为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你是圣上的亲侄,皇亲贵胄,你一言一行不单单是一个心思逆反说走就走的小丫头的一言一行,还是天家的脸面,是皇亲的尊严。有的时候面子比天都大,你懂不懂这个道理?你如果生在寻常人家,有的选,你可以说这种话就是放屁。你可以对这些凡尘俗礼不屑一顾,尽情做你的清高才女。可你就生在天家你没得选,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周贤有点生气了,确切来说,他很生气。他倒不是对周兰颖生气,而是对自己生气。
他压抑了太多年了。打从穿越以来,他就背负着“周江远”这三个字走在世上。唯恐走错一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会有杀身之祸,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他能够选,他绝对不愿意在这一世生在帝王之家。寻常人都道帝王家的儿孙锦衣玉食,谁又能想到帝王家的儿孙每日如履薄冰呢?周贤更惨,他没有锦衣玉食,还得如履薄冰。
他性情跳脱,嘴上没有个把门的,得谁跟谁开玩笑,因为这个都没少挨打。为什么?要不是这样,周贤挺不到今天。天可怜见,上辈子他就是个普通的文博门下学术狗。
反观周兰颖,一样是生在帝王之家,活得却是这么没心没肺,跟哈士奇有得一拼。不单是彪,还傻,任谁骗两句就能把她耍得团团转。先是王自书骗尽了她的珍宝阁,转而又觉得王自书说得对,应该去寻找真爱,一个人就上路了。
这样的东西都能活到这么大?那他周贤这么多年谨小慎微,活得这么累,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那个叫林勋的是什么身份?”周贤忽然问道。
“账房先生啊。”周兰颖本是被周贤一套连珠炮一样的话,砸得懵了,周贤忽然这么一问,她下意识地答。
“除了账房先生呢?”周贤又问,“他家里什么状况?有没有功名在身?是否曾作奸犯科?没有嫖院赌博的恶习?”
“你说什么呢?人家是个好人。”周兰颖眼瞧着周贤还要往下说,连忙打断,“他是个秀才,祖上也是做官的,他爷爷做到了提刑副使,也是正四品。他是个好人。”
“好,你是不是喜欢他?”周贤仍是问。
周兰颖脸一红:“不要空口白牙诬人造罪!我跟他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什么喜不喜欢的,说出这种话你也不害臊。”
“我不跟你说许多,我就拿他举个例子。”周贤往前厅的方向一指,“举例子啊,比如,我是说假设。假设你喜欢林勋,林勋也喜欢你,你们两个打算私定终身。你相不相信,今天你们两个定下事来,明日一早,林勋就横死街头?”
“你说什么呢!”周兰颖脸都白了,“周贤,我警告你……”
“是我警告你!”这次是周贤一拍桌子,“你以为‘天家脸面’这几个字是一笔画出来的吗?你若是效仿陛下,和离之后四处收罗面首,谁也管不着你。可若说是终身大事,交托给这样一个人,你看当今许还是不许?你若是真心喜欢他,那就得让他去求取功名。不求做到几品,至少得有一个贡士的身份,否则这辈子,你们俩没戏。”
“怎么这样……”周兰颖颓然坐在床上,“那……那怎么办啊?”
“写信回去。”周贤还是这句话,“把你这一路上遇见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都写在信里头,哪怕编几句瞎话也没关系,看信的人自然能分得清真假。要的是你这样一个态度,告诉陛下,你没忘了自己的身份。
陛下能容忍你一时,不可能容忍你一世。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若是你离家出走的事情在民间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不单是你要被问责,宁王都有可能被治罪。或者换种手段,就说你是被这客栈里的贼人绑架的,这样既保全了天家的颜面,也找到了背锅的,两全其美。
至于林勋,你不是说今上喜欢你么?你多求几回,若是能求得陛下赐婚,这就是一段佳话。但你不写信回去,那可就说不准了。”
周兰颖终于明白了,认了命,点点头:“那我只给陛下写信,不给我爹写信行不行?”
周贤摇摇头:“你还是不相信你爹一直在派人保护你?”
周兰颖微微点头。周贤笑了一声:“你看着啊。”
说话间,周贤推门而出,把自己的私章掏出来放到院中的石磨上,背着手高声道:“话说开了,负责保护小姐的那一位,出来见一面吧。”
周贤话音刚落,离着客栈不远处一间胭脂铺的二楼窗子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腾身跃出,在屋檐上借力,轻轻落在了周贤面前。汉子单膝跪倒,抱拳行礼:“京畿右参卫百户张顺安,参见……”
“行了。”周贤打住了这汉子的话头,“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共一十二人,皆是炼气之士。”张顺安答道,“自京城至此,数月来昼夜轮班,未敢寸离。”
周贤回头看去,周兰颖靠在门框上,这是真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