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周贤不应该再打听了。先前可是从他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话,“你的过去如何,我也就不问了”。但一码归一码,刚才说这句话的人是周庸。关心着的是周阮儿。
如果说,许深忧假装没看见这些疑点,只管跟周贤喝酒,哪怕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呢?周贤说不问了就真不问了。
可好奇害死猫,许深忧问了,周贤也就实话实说了。与其让一个生活在周兰颖身边——很可能长期生活在周兰颖身边的人,胡乱猜测她的身份,不如直接就说明白了。断了他那些猜度,这对彼此都好。
周贤相信客栈里除了许深忧以外,肯定也有别人瞧出来不对劲儿了。别的不说,掌柜心里一定明白。如果她没有怀疑周兰颖的身份是假,周贤劝保镖留下来的时候,栾成芳就不会拦着。
都是聪明人。许深忧是看起来聪明,实际上还不够聪明。
栾成芳看透了不说透,许深忧傻乎乎往枪口上撞。要不然怎么说难得糊涂呢?这就当糊涂。中庸,但是非常中用。
当朝阁老孙女儿身边有什么人是一回事儿,宁王的女儿身边有什么人,是另一码事。
宁王宠自家的闺女,天下皆知。当今圣上喜爱自己这个侄女,也没藏着掖着。虽说都知道,这是陛下向宁王殿下示好的手段,但是这足够有心人想许多东西了。
如今周兰颖流落在一个小小的客栈里头,知道的人,都得多个心眼。
所以现在是周贤在问,关心着的人,是郡主周兰颖。
郡主身边的人,底细得打探好了。如果说许深忧真的捨不得离开这家客栈,那今天他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许深忧略一思索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脸色比吃了黄莲都苦。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龇牙咧嘴地歎:“我干嘛多问这么一嘴呢?”
“奴儿干离陕西可远。”周贤笑呵呵地喝酒吃菜,“虽也是教化之土,但毕竟少数民族人多。汉人在那儿生活颇为不容易呀。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许道友背井离乡只为了做一个杂役,不虑高堂吗?”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从的母姓。”许深忧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气,轻声道,“我母祖籍河南,只是我自小是在东北长大的,口音改不了了。我母生前是天灵卫奴儿干分卫驯养所总旗,我自小是在天灵卫衙门长大的。后来驯养所灵兽遭女真人投毒发疯,我母亲为阻拦灵兽伤人就义。那年我十三岁。”
“不好意思,说到你的痛处了。”周贤举杯致意,“我自罚一杯。”
许深忧跟着一摆手:“我母亲是个散修,散修能在天灵卫里谋职的,实在是不多。小时候不懂事儿,总惹我娘生气。后来长大了才明白,我娘那时候一个人带着我有多不容易。”
“那是真不容易。”周贤命好,刚穿越就遇见了自己师父,被领进了天下第一仙山。他不是很能理解散修究竟有多不容易,但是他多少可以想象一下。毕竟天卫从青要山选人,走流程,钉是钉铆是铆,散修想进天灵卫,确实是难如登天。
“我炼气比较早,九岁的时候跟着我娘修炼。”许深忧继续说,“我娘走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摸到练精化气的门槛了。当时天灵卫各位叔叔大爷,还都说我是个修炼的天才。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走得毕竟是散修的路子,也学不到什么高深的神通,这辈子很可能也就这样了。小时候还埋怨那些叔叔大爷嘴上叫的亲近,也不说教我个一招半式,后来懂点事儿了,也就明白了。非亲非故,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空口白牙要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钱?”
“你娘走了之后,你是怎么生活的呢?”周贤问。
“我娘走了,天灵卫给了一大笔抚恤。”许深忧说,“朝廷不亏待殉职的人,我作为我娘唯一的亲人,自然是拿了钱。但是天灵卫里也没有我的地方了。”
“不能够吧?”周贤有些疑惑,“令慈身为散修却能够进入天灵卫,做到总旗,想必人情世故这一块儿一定做得很好。这么多年,就没有圈下能够託孤的朋友么?”
“有,但是到底是寄人篱下。”许深忧笑了一声,“十三四的年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再加上那些个叔叔大爷逗着我讲话,说我是修炼的天才。心气儿高得没边了,恨不得天老大我老二。我把钱存进钱庄,带着记名的票据,一个人上路了。”
“那你胆子可是真大。”周贤感歎道,“青要山也不是没有九岁开始修炼的孩子,但是让他们十三岁的时候一个人孤身闯蕩江湖,也没有几个有那样的胆色。”
“我就想着,看看关外是什么样的。中原富庶之地,和关外苦寒之所,究竟有什么区别。”许深忧又抿了一口酒,抓了两条小银鱼进嘴,一边嚼一边说,“当然了,更多的心思是,看看能不能投个师门,正经学点本事。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那时候心想着,像我这样的天才人物,到青要山去拜师,还有不要的么?”
“不一定的事情。”周贤笑了,“这些年我也见到过那些个散修的小孩子到青要山来拜师的。有些孩子留下了,有些孩子没能入山门。这里头有很多原因,观里会观察来人的根骨,也会研究他的脾气秉性。但总体来说,散修想拜到青要山,机会不大。你到山门来试了吗?”
“哪有那个机会啊?”许深忧感歎一声,“造化弄人呐,造化弄人。我倒是想往河南走!我进不了帝隐观,我还进不了少林寺吗?一样是出家,当道士也好,当和尚也罢,学到本事是真的。未曾想,刚到河北,我就被人给掳了。”
“何人能掳你?”周贤一愣,“你当时好歹是一个炼精化气境界的炼气士了,更何况你又不是肤白貌美的姑娘,他们掳你干什么呢?”
“正因为我是个年少的炼气士,才被人盯上的。”许深忧长歎一声,“我要真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子弟,或是名门正派的修士,也就没事儿了,谁让我是个不入流的散修呢?掳走我的,是飞花门。”
“飞花门!”周贤脸色变了,“你是说那个由炼气士组成的杀手组织?你被他们掳走,是因为他们打算培养你?”
“对,我在那儿熬了十年。”许深忧嘴里头髮苦,“飞花门的门人不是人,是畜生。他们不拿别人的命当命,也要求我们不拿自己的命当命。说起来可笑,倒是在飞花门里,我正经学了各路神通功法。可这也不是白来的,寻常打骂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老虎凳辣椒水我都挺过来了。十年,培养一个百发百中的杀手。跟我同一期被折磨死的不下三十,我命大,是活下来的四个人之一。”
说着话,许深忧扯开衣襟,露出胸膛来给周贤看。那有巴掌大的一块儿疤,是烙上去的,就跟给牲口烫记号是一样一样的。这是两个字,“雪见”。飞花门下设有各个堂口,雪见是其中一堂,专门负责行刺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周贤点点头:“你为飞花门杀过多少人?”
“一次都没有。”许深忧摇摇头,“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凡我为飞花门杀一个人,我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我娘是兵,我是在官府衙门里长大的,这个道理我太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摆脱飞花门的呢?”周贤又问。
“那时候第一次去执行任务,由前辈带着。”许深忧笑了,“全死了,除了我。我们被天灵卫伏击了,这任务就是天灵卫发给我们的。带队的,是我大爷,我娘的同袍。当时我二十三了,他没认出我来,我认出他来了。保住了一命。”
“后来呢?”周贤追问。
“后来我大爷发展我做了钉子。”许深忧干掉了自己那一壶酒,“再后来,不到两个月,飞花门就被朝廷剿灭了。我没杀过人,又有功,得以混成一个白身。自此后,我就一边浪蕩江湖,一边躲避飞花门残党的追杀。做点小偷小摸,或者是别的不怎么光彩的营生。倒是落下了一个毛病,怕官差。这十年,我走在街面上跟官差对上个眼神,回去就得脱层皮。直到……我在这儿安家落户。”
周贤笑了:“你管在这个客栈里做个杂役,叫安家落户?”
“哈哈哈哈……”许深忧笑得很开心,“不怕王驾千岁您笑话,我看上我们掌柜的了。”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子曰,‘食色,性也’。”周贤启开始终没动的那一壶酒,递给许深忧,“你未婚,栾掌柜寡居,不违法不背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唉,你叫大爷的那个人,是谁啊?说出来,说不定我认识呢。剿灭飞花门这么大的功劳,应该被调进京城了。”
“说起来,我这个大爷也是青要山出身。”许深忧接过酒来,晃着脑袋,“他现在发达了,是天灵卫的千户,叫赵汝昌。”
周贤又是一愣,继而大笑:“哈哈哈哈,你管赵千户叫大爷,按这么说,你我是同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