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轰鸣,喊杀震天。箭入雨,弹如织。
单炜尹站在城头上,扫视着正面战场,面沉如冰,一言不发。
一名参将扛着旁牌重盾来在单炜尹身侧,立盾在前:“将军!城墙上危险,还请将军移步指挥营坐镇。”
单炜尹拍了拍参将的肩膀,将他推到一旁:“不必管我,做你的事去。”
那参将不依:“将军!”
“滚!”单炜尹骂了一句,手向着身侧一伸。
单炜尹身旁的亲卫拿出千里镜来交到了他手上。端起来细看,不多时,单炜尹轻叹一声:“果然守不住。”
那参将一怔:“将军……您!”
单炜尹冷笑一声,指给那参将看:“敌方装备了新的火器,无论是枪还是炮,威力都要比以前的大。对面的枪火队八百六十步之外就能开枪,咱们的箭借着城墙的地势也射不了那么远。”
参将还要劝慰:“那枪火队不过百十多人,便中个个都是神射手,也算不得什么。”
“是算不得什么。”单炜尹点点头,“南十六垛口女墙有缺,女墙车何在?”
所谓女墙,是指城墙上筑起来的墙垛。《古今论》有载:“女墙者,城上小墙也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这是城墙防御攀附的机制之一,也是保护弓箭手的壁垒。
女墙车,又叫做木女头,是一种城防用器械。用木板往复堆叠,垒高六尺宽五尺,与女墙一般形状。底下安上四个轮子,可以在城墙上左右推动。哪里的女强被炮打掉了,就可以把它推过去,用来填补空缺。
坚固的程度肯定是不如石女墙,但好歹算是一道屏障。
“被炮轰掉的女墙太多,不单是东城被轰。对面四十多门炮,咱们的女墙车不够用。”参将解释说,“不过将军您不必担心,咱们已经准备好了滚木和狼牙拍,他们若是敢攀墙,便是叫他们有来无回。”
单炜尹又指着城下,苦笑道:“我说这城守不得了,可不单是因为那些火枪。咱们挖的壕沟够深,他们的栈车推不上前来,暂时不担心他们攀城。但是你看,对面的木幔车这么密集,普通弓箭无用,用炮的话,咱们有多少炮弹?”
参将还要开口,单炜尹挥了挥手:“不必说了。敌军的安排调度非常谨慎合理。用木幔车慢慢推进,不计较人员损失,就是为了消耗咱们的炮弹。而且木幔车不是为了靠近城墙,只为了填平壕沟。
车上的士兵携带着的全都是土石,靠近壕沟之后就填进去,再退回后方装填土石。今日,至少东向的壕沟会被填平。到时候栈车就能推到城墙边上了。塞门刀车和绞车再多,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咱们是一支没有补给没有援兵的孤军,而肖骏明他随时都能从湖广调集备战中的兵马。你也随着我打了许多年的仗了,你来告诉我,这个仗要怎么打?”
“将军!”参将目眦欲裂,“将军您……您莫非是想开城投降不成?我白莲教就这么完了?将来弥勒下降,若无白莲在,谁来解救世人?”
单炜尹紧跟着一愣,转而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好!白莲降世,就是为了解救众生脱离苦海。对啊,咱们得解救人间,脱出苦难。你放心吧,我单炜尹绝不开城投降,哪怕是到最后一兵一卒,这个天下,终究还要有一块地上之国,属于白莲教!”
“将军英明!”参将脸上露了几分喜色,“只要将军有这等心,末将必定肝脑涂地。”
单炜尹又拍了拍这参将的肩膀,转身下了城楼。一边走一边冲着参将摇了摇手:“你且盯着,我去找咱们的救赎。”
“末将宁死不退!”
单炜尹离了城楼,却没有前往指挥营,反而直奔潼川州刑律院而去。
潼川州中那些迷信白莲教的教民,此刻都已经活跃了起来,为守城的将士们做些杂活也是可以的。至于信得没有那么深的,早就逃往邻近县城乃至于乡下避难去了。至于没来得及逃,却又不甚相信白莲教能保他们平安的,这时都紧锁了房门,窝在地窖之类的角落瑟瑟发抖,生怕这城破了之后会屠城。
所以单炜尹这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乃至于推开刑律院的门之后,面对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院子。
单炜尹并不讶异,他直奔着刑律院文牍库而去。就在他刚踏入文牍库的那一刻,四周阴影当中闪出了八九个彪形大汉。瞧清来人之后,这些大汉全都撩袍跪倒,异口同声:“参见将军。”
观这些人呼吸就能看得出来,全都是炼气士。虽然没有一位大修,但都是炼精化气顶峰的高手。
“如何了?”单炜尹低声问道。
大汉中为首那一个答道:“那萨满说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动手。”
“不急。”单炜尹摆摆手,“现在动手,死的人太少了。还要再死多些才好。你们继续守着,我去看看。”
单炜尹话音方落,一点儿动静都听不着,这几个炼气士都藏匿了身形瞧不见踪影了。
往前走了十数步,单炜尹来到第三列文牍架前,从下往上数到了第三层。中间的案卷拿开来放到一旁,在那块隔板上伸手一按,只听得哗啦啦一阵锁链响,三列和第二列书架当中的空地上,砖石滑动,露出了一个通向地下的暗门。黑黢黢的台阶盘旋着向下。
单炜尹快步来在地道里,走到一人多深的地方,他上方的砖石又合拢在一起。
不过这地道并没有完全黑下来。在台阶的边边角角里,长着一些发光的苔藓。虽然不够明亮,却足以让人在适应一段时间之后,瞧清楚脚下的路。
向前又走了数十级,约有十余尺深,单炜尹终于瞧见了光亮。
明珠法器散发的光芒很不稳定,忽明忽暗,摇曳着如同烛火,似乎随时会熄灭一样。
这很正常。整座城现在都被围了,两军交战血煞之气沸腾。即便是靠近城池中心位置,且十余尺深的地下,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明珠法器归根结底也是法器,还能发出光来就算不错了。
这地下暗室当中有两个人在。
一个是那个血鹰萨满,他正颓然坐在一个杌凳上,身子靠着墙,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哪有当初的风光?
再细瞧,整个衣衫都敞开了怀,袒胸露乳,已经是一点大能的风度都不顾了。
“辛苦了。”单炜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有点甜腻,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那北元萨满刚要开口,却是咳了几声。伸手用袖子在嘴边一抹,擦下一片血污来。
单炜尹的眉头一挑:“你被那个人伤得这么重?已经很久了。”
血鹰萨满一咧嘴:“那人破了我的本命神通,和那个燕今初是一个档次的人物。我能活着,就很庆幸了。养伤不过几日,又要来主持这种东西,伤又重了些,没什么稀奇。”
单炜尹微微点头:“燕今初败了,败给一个小辈。周贤差点杀了他。二人都未着甲,比的是剑。”
“不可能!”血鹰撑着膝盖要站起来,终究是没能使上力气,跌坐回去又咳了几口血,“即便是不能用神通,燕今初也不会被一个小辈击败。他是……”
“是什么也没有用了。”单炜尹摇摇头,“燕今初好歹还醒着,他那个宝贝徒弟在照顾他。我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了。倒是你,你做的一切,我都会记得的。”
“你记得有什么用?”血鹰萨满摇摇头,“我们都得死,但我必须死对得大元有价值。如若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帮你做一个千秋皇帝梦吗?”
“当然是帮我做这个千秋皇帝梦。”单炜尹的嘴角一咧,“我活着当不了皇帝,死了也要当皇帝。这大林的天下,至少有一城,必须永远姓单。我说得对不对啊,教主大人?”
单炜尹问的,是本来就在这暗室当中的另一个人。教主大人,自然是在称呼朱赛白。
如果说血鹰看起来只是狼狈,朱赛白则该用诡异来形容。
这个披了白莲教皮的天主基督会教主,此一时被固定在十字架上。双手被钢钉钉穿,两脚交叠也被尖木桩穿透固定。不但如此,一对星辰铁铸造的钩子,穿了他的琵琶骨,拖着锁链他它吊在棚顶。
朱赛白赤身裸体,不着寸缕,从前胸到脚踝,身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只是这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全都在随着朱赛白破风箱一样的呼吸一张一合。张合之间,能在昏暗闪烁的光中,瞧见窝在伤口深处的一枚枚眼球。
它们没有焦点,只是长在朱赛白的伤口里,密密麻麻的血丝在眼球的周围攀缘,使得它们向着伤口的深处扎去,扎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朱赛白听见了单炜尹问他的话,艰难地抬起头。这一刻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长到了最大,每一枚眼球都瞪向了单炜尹。
“我没有想到,你会害我。”
“你怎么会想不到呢?毕竟你也一直想着害我。”单炜尹微笑着上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朱赛白苍白的脸,进而将指尖搭在了朱赛白的脸上,仍旧是用那温柔到粘腻的声调说,“其实造反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允许你那什么天主基督会在大林立足。君权神授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神不能有名字。你号称通读我国的历史,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呢?信奉唯一的主……你太可笑了。不过没关系,要不了多久,我会变成你的主。你只需要全心全意地信奉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