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道爷……饶命啊……饶命啊!”化名做卢老实的汉子蜷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不住地求饶。
他用右手捏着左手的手腕,却阻止不了那钻心的疼痛感从他的左手上传来。他的手已经废了,他面前的这个道士徒手捏碎了他左手每一根手指上的每一个关节。
这一进程很缓慢,总是要他体会到了足够的痛苦之后,那道士才会掰开他的另一根手指头。
“这才哪到哪啊?这算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周贤的脸上寻不到一点表情,就像是扣了一张面具一样。
一张半阴半阳的面具。
从窗口斜投下来的阳光只能照亮他的下半张脸,鼻翼上全都淹没在黑暗之中。照理说卢老实是看不见周贤的眼睛的,可他能感觉出从那双眼睛里面射出的光——寒冷刺骨。
卢老实不得不拼命去回忆,自己和这个道士究竟有过什么大恨深仇,以至于让他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卢老实见求饶无果,竟然硬气了一些,“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您,可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求您不要折磨我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我不会杀你的。”周贤缓缓摇了摇头,“我要把你送到官府法办,让刽子手来砍你的脑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来,听话,松手。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在卢老实的挣扎中,周贤扯出了他左手的手腕,慢慢施力。而卢老实则发出了尖利凄惨的嚎叫。与卢老实一同发出尖叫的,还有他的老婆儿子。卢老实是疼的,而他的老婆孩子是被吓的。
周贤捏断断了卢老实的尺骨和桡骨,再向上一撅,骨头茬子登时刺了出来,血流如注。卢老实两眼翻白,靠着墙角委顿下去——他疼晕了。
“桐光,过来给他处理一下。”周贤仍然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好像不小心把他的哪条大血管弄断了,麻烦你帮忙止一下血,别弄出人命。我去招呼那两个。”
周贤说着就要抬脚,备受惊吓的卢家母子则是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蜷在一起死命地打着哆嗦,似乎是要把自己浑身的血给抖出来不可——太冷了,那脚步声音都要把他们俩的血冻成冰了。
李桐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拉住周贤的手,皱着眉,沉声说:“咱们不久前才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送官法办就好,何苦这样?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自然是有很多人看着的。这村子本就不大,卢家三口是盗墓贼的消息,不出几刻钟就在村里传了个遍,又听闻是两个炼气士抓住了他们,要他们去指认脏物,好些爱凑热闹的都跑来围观了。
周贤本是反复提醒着自己,决不能对这些人动用私刑,要冷静要克制。待他们指认赃物之后,就把这三个盗墓贼交送县衙。
然而当他掀开土炕,从炕板下翻出大量精美的漆器、铜器、玉器、陶俑、小石等密密麻麻的文物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开始渐渐失控。
这些文物因为没有良好的保存环境,在出土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可以想象那些陶俑上本有颜色艳丽的漆彩,现在也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更让他痛心的是一块已经被彻底刮花,变得坑洼不平难以辨识的石板。据这三个盗墓贼供述,这块石板上原来雕琢着文字,并用黄金填充了。他们为了得到这些黄金,用柴刀和铁楔一类的东西,把石板上的黄金撬了下来,熔铸成了金锞子。
这块石板的文物价值可能比这里所有物件加在一起都高。它可能记载了墓主人的身份、生平,还可能是某些大事记,甚至是墓主人生前得到的赏赐,以及等等等等可能。它或许能够填补一段历史空白,能印证一段今人尚不了解的史实,成为汉代历史研究的重要材料以及实物证据。
当周贤见到那枚粗糙的金锞子的时候,他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被彻底崩断了。他只想把上辈子说了许多遍,却没能做到的那件事兑现一下——掰断盗墓贼的每一根骨头!
“师兄!你冷静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李桐光感觉到周贤在挣扎,从后面一把擒住了周贤。李桐光是体修,两人境界在伯仲之间,单就力量而言,周贤绝对不是李桐光的对手。所以任其如何挣扎,终究是没能挣开自己的师弟。
李桐光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俩人从小一块长到大,他从没见周贤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见周贤的表情这么冷酷过。乃至于周贤捏碎卢老实关节的时候,李桐光都没敢出手阻拦。
直到见了血,李桐光才感觉麻烦大了,倒不是说这三个盗墓贼的死活,他放在心上,而是他感觉周贤的状态不太对。
炼气士到了第二重大境界,也就是炼气化神这个阶段,自身的灵气、真气已经能与天地之间的灵气呼应,即使在不修炼的时候,呼吸之间也会引动身体周围的灵气循环。这也是为什么,修士聚集的地方,天地灵气也会越来越浓郁,更容易生长出灵植异兽。
而在周贤撅断卢老实胳膊的时候,李桐光猛然发现,周贤身周的天地灵气竟然像是被推开了一样,逸散出了一个空腔,看起来就像是在周贤的身周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一样。
心境崩塌,走火入魔!
炼气者,炼心。骨肉为鼎,纳气引风,燃魂腾火,血化丹精。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手段,是攀登大道的方法,真正的根本是一颗道心。
在刚刚这一刻,周贤的道心动摇了,他的愤怒吞噬了他,这会毁了他这么多年辛苦修炼出的一切。
走火入魔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若没有被及时阻止,轻则修为尽失,一身神通散去,沦为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的废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算,就连起身行走都会变成一件艰辛的事。重则身死道消,甚至在自身灵气爆发的那一瞬间,席卷起一场小型的灵气风暴,伤及无辜,牵连性命。
李桐光接连呼唤几声,都没有任何效果,只得是运足了气力,运起了神通“夔鼓吼”:“周贤,你他娘给老子醒一醒!”
夔,一足,龙形,东海流波山神兽,吼声如雷。黄帝曾以其皮制鼓,振大军士气。
这一嗓子吼出去,这栋房子都跟着震了几震,外面那些围观的乡民全都觉得眼发花,耳中嗡鸣。
夔鼓吼的威力不在声波能造成多大的伤害,而在于其能直接作用于神魂。周贤被这一声喝,回过了神。他颓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已经昏迷过去的卢老实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最后望向了那些文物,终于是没能支撑得住,跪坐到了地上。
捂着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来,周贤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了。只感觉那些被推开的灵气又归了位,李桐光心下松了一口气,知道周贤的心境在自己一声吼之下终于是稳住了。
在李桐光的印象里,他这个师兄无论是闯了多大的祸,受了怎样的罚,也都是咬着牙不肯掉下眼泪来的,自小就是如此。若是平常,更好挂一副笑脸,似乎世上没什么事能难到他似的。
这样完全不顾及形象,不管不顾地跪坐在地,哭得涕泗横流,李桐光是第一次在周贤身上见到。他不明白自己的师兄为何落泪,更想不到要怎么劝慰,只能是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拍着他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哭了……”
这样安慰着,李桐光不觉笑了出来。青要山帝隐观是按入门时间早晚论资排辈,自己才做了师弟。要按年纪来算他比周贤大四岁,称作兄弟的话算是哥哥。这样安慰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周贤,让他有了一种招呼年幼不懂事的弟弟的感觉——即使两人都已经是及冠之年。
哭了好久,周贤才算是平复了情绪,而李桐光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周贤竟是笑出了声:“你真当我是小孩子了吗?”
“不顾旁人在看,自顾自哭嚎,究竟还是个孩子的脾气。”李桐光见周贤笑了,心下稍安,说了句俏皮话,“不若以后我管你叫师兄,你唤我叫哥哥吧,我勉为其难收你个小孩当弟弟。”
李桐光还是对周贤为什么会失态成这样,感到好奇。但即使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有些事也不必问得太透。只知道他心疼这些老物件便是够了。
周贤知道李桐光是有意逗自己发笑,也不多言。站起身来看卢老实的伤势。虽然血流了不少,可却没有生命危险。没人照顾,血却也止住了,究竟是没弄破什么大血管。
至于卢老实的妻儿二人,见了卢老实的惨状,以及周贤又是哭又是笑的模样,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动弹了。
“今儿就上路吧,天色还不算晚。”周贤叹了一声,“把这三个盗墓贼和这些文物都送到官府,然后去驿馆盖个小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