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伤好的差不多了。
一天,玉清真王坐在桃林里喝茶。小黄来之前,他的确对茶不怎么挑剔。
但如今,他只偏爱桃花茶。
小黄笑的很得意:“桃花虽然清香,但煮茶却另有方法。”
真王挑起眉,表示他老人家很感兴趣。
小黄却眉头紧皱,摇摇脑袋道:“这个方法不能告诉真王,将来东华帝君再要我去少阳宫,真王如果知道煮茶的方法,可能就不会留我了。”
玉清真王忍不住想笑,又很不赞同她的说法:“本王胸怀宽阔广施仁善,对待小仙更是关怀备至,怎能做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你在胡说。”他撂下眼皮,继续道:“嗯……雷神在第二界近来广招仙卿,据说他有仇必报公私不分明,尤其喜欢苛刻小仙,要不本王送你去那历练历练吧。”
小黄连忙抓住真王衣袖:“不不不!真王宽厚仁慈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为了报答真王,我就把煮茶的方法告诉你,只要真王想喝,立刻就有煮好的茶水奉上,这样勤奋的小仙真王一定舍不得送走吧?”
玉清真王想了想,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小黄挨着真王坐下,四处看看,才从怀里偷偷掏出一只小玉瓶:“人间有种说法,叫羊毛出在羊身上,道理和这个差不多,煮桃花茶,自然用桃花瓣上的露水最好。晨曦时分,是一天中最凉爽湿润的时刻,也是在这时,花草叶子上便会有水滴凝结而成,它们吸收了草木本身的清香,再用来泡茶,就会比一般的水泡出来好喝。”
她将小玉瓶的瓶塞打开递给真王,玉清真王凑在鼻间闻了闻,清冽甘甜混入桃林中,有种渗入骨髓的淡香。
真王很满意:“这个方法,果然还不错。”
小黄将瓶塞塞好重新放回怀里,抬眼看向他,表情有些不悦:“真王欺负小仙的本领越来越炉火纯青,我不喜欢你了!”
玉清真王见她背过身许久不说话,绕至小黄跟前,亲自弯下腰道:“诶,怎么还生气了?”小黄依旧闷着头不吭声,真王道:“好吧,本王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就扯平了,好不好?”
小黄歪着头问:“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当然。”
“那你先说来听听。”
玉清真王沉了沉气,道:“从我上天庭起,众仙便只知我虚衔玉清真王,却不知,我其实有名字。”他看向小黄,眼底仿佛有期待:“我的真名,叫勾陈。”
小黄听后,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勾陈……听起来,比玉清真王好听。”
真王很怅然:“许多年来,从没人这样叫过我,他们见了我,都只有疏离和防备,我钟爱仙兽花草,只因它们心思纯净又通人性。其实,如果有一天,能找到一个人毫无芥蒂的叫我一声勾陈,本王也就知足了。”
一声勾陈,就很知足了。
天下众生费九牛二虎之力成了神仙,没有背景就从仙级最低的小散仙一点一点向上爬,可爬上来,又早已经忘了初衷。当年修仙时,只羡慕神仙清闲安逸,如今,除了高高在上,什么也没剩下。做上仙,又有哪点好?闲来无事,连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又有哪里好?
玉清真王时常在想,如果不来天庭,又或者不住在紫云阁里,是不是,日子会比现在舒坦些。
东华帝君和西王母的心思,早就明着摆在案面上,凡人一辈子,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说到头也不过就那么几十年,但神仙的日子,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过着。如果可以,他倒真想去做一回人,也总好过在天庭上俯瞰众仙,亲近里带着漠然的恭维。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肯不再恭敬他,偶尔拌拌嘴,再耍点小脾气,饿了就做顿饭,俩人挨在一张桌上,吃同一个盘里的菜,就够了。
当然,这些话,玉清真王永远不会说出来。
几天以后,小黄跟随合欢及众仙卿,带着玉清真王的贺礼,到少阳宫给西王母拜寿。西王母掌管六界女仙,此次寿宴没有男神,清一色环肥燕瘦的女仙聚在一起,莺声燕语十分热闹。
寿宴一摆三天,席间,自然会有从蓬莱山远道而来的云屏上仙。仙级不高的小仙,都要轮番给上仙女神敬酒。天庭宫乐婉转逍遥,四时花卉枝叶绿尽,云屏上仙不管做什么都淡淡的,淡淡的笑,淡淡的话,似乎连琼浆美酒都是淡淡的。小黄却觉得,别的仙卿敬酒时,云屏上仙只是一般的淡,但轮到她,上仙看起来却更淡了。
轮过一圈,只有电母在接酒时多看了她一眼。
小黄趁众仙不注意,悄悄跑出去透透气。少阳宫一如她初来时一样金壁辉宏,这里是东华帝君的寝宫,一块砖,一片瓦,都充满了帝君的气息。小黄从前一直不觉得自己傻,但从见到东华帝君的那天起,她便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那一年,曾有一只凤凰小仙在她家门口晕倒了。小黄在变回幼鸟前,也是神仙,但每隔十年,就会有一年法力全无如同凡人,也是在这一年里,她心软救了那只凤凰。凤凰在昆仑山住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后,他就走了,从此再无音信。这只凤凰,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成为东华帝君?
转过几条回廊,不远处却有几位女仙在窃窃私语,只听一个女仙语带焦急地说:“千真万确!小仙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上仙!”
一个淡淡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种不知所措:“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此事容我稍后禀告王母。”
小仙女接着说:“困仙阵不是一般的法阵,从有小仙起,魔神就已经消失了,怎么又会在人间东山再起?此事不宜耽搁,请上仙思量!”
小黄听说“困仙阵”三个字,心中猛地一沉,又听云屏问:“玉清真王被困阵中多久了?”
“已经两天了!”
云屏怒道:“真王怎么会无缘无故去不庭山?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连我一块骗是不是?”
“上仙息怒!小仙只知道,玉清真王听说不庭山出了一株四味木,当即下凡而去,却不知为何会被困仙阵困住,上仙还是速去禀报王母为妙。”
云屏终于不那么淡然了,走前怒意未减:“哼!如果真王出了什么差池,本仙绝不会善罢甘休!”
小黄从柱子后出来,想起真王还在那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变态法阵里受苦,想也没想,便朝人间极荒远的不庭山飞去。
远远看来,不庭山与一般荒山没多大分别,只是山顶一团不大不小的阴云看上去既诡异又可怖。
困仙阵,是魔神专用来禁锢神仙的法阵,但与一般法阵不同之处在于,被困的神仙会在阵中受尽折磨,他们一遍又一遍经历前世今生最痛苦最悔恨的时刻,直到在愧疚压抑中自毁神元为止。相反,法力越高的神仙,能看到记起的前世就越久远,一般仙人,通常只能看到今生而已。
小黄凌空悬于不庭山腰,心中百感交集,已经两天了,真王这两天一定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万一他撑不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犹豫了一瞬间,终于咬咬牙,朝法阵略去。
恰在此时,一位男神从斜地里飞身而出,一把将她拽回来:“你疯了吗?那是困仙阵!”那人狠狠摇着她的肩:“醒醒吧!你救不了他!”
小黄已经失去焦距的双眼,逐渐定格在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
啪!
东华帝君挨了一巴掌,不可置信地侧过脸,红着眼眶看她。
小黄轻轻一笑:“我清醒得很。你以为,雷神那几道破雷真能劈死我吗?你以为我是怎么死的?哦对了,你不是眼巴巴地盼着我替你去死吗?现在机会又来了,为什么还拦着我?”
“你恨我吧?”东华帝君语气低沉地问,眼中难掩哀伤。
“我救过的那个倪君明,早就死了。”
小黄头也不回地朝困仙阵而去,东华帝君在她身后道:“宛陶……如果那日我下凡助你,我们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
那人背影有一刹那停顿,还是义无返顾地入了阵。
宛陶……
东华帝君只觉心中有个地方碎了,连渣都不剩。
是他亲自去昆仑山请九天玄女,是他目睹没了法力的玄女如何清透纯净,又是他临走前亲手将玄女推上战场。可谁又理解他的苦衷?
无数年前,元始天尊与西天玉女这个潜伏在天庭的大魔王同归于尽,却在近几年,魔界又缓缓抬头,他们伺机引发战争扰乱人界,藏在人间的魔神首领,就叫蚩尤。魔界复苏,天下便要大乱,所以东华帝君不敢声张,与西王母商量后,选了一位最适合,最能不动声色除掉蚩尤的人——九天玄女。
据说,九天玄女与黄帝的妻子嫘祖是好友,又用神力将她一族寿命延长了四百年,嫘祖有难,玄女不会袖手旁观。事关重大,东华帝君亲自下界请九天玄女助战,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甚至没人知道玄女为何忽然插手人间战争。人们对她的印象,永远都是不能用常理解释的怪神仙。
这成了东华帝君许久以来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