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前,卿黎一行人总算到了滁州城门之外。
这是一个古朴的城镇,位处西北部,离京都甚远,接壤草原,因而比起京都的讲究,此处的民风更加豪放开朗,百姓都是友好而热情,也该当繁华昌盛。
可是如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扇紧闭的城门,斑驳的大红漆色星星点点,宽敞的城门前,竟无一个人影,只隐约能够看见地上被清理过的鲜血,凄凉而疮痍。
城内隐隐有传来凄厉的哀嚎,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哀婉泣血,听得人鼻头莫名一酸。即便此时是艳阳高照天,也觉得有北风呼呼而过,连心也跟着冷了……
“来者何人?”一声响亮的呼声从城楼之上传下来。
这么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老远就已经吸引了守城侍卫的目光了,知州命令了锁城,不该是有人还来路过的,何况,这最前列的还是一个白衣女子……
卿黎抬头看了一眼守城侍卫,夕阳余晖依然刺目,她看不分明,只能隐约辨别几个面蒙白布的男子持枪站立城头。
刘俊此时迈出了一步,朗声说道:“奉圣上旨意,世子妃前来救治疫情,速速打开城门!”
响亮的声音一出,侍卫们顿时心中大喜。
这滁州城再下去真就要成为死城了,他们还以为皇上就此放弃他们任由自生自灭了,本还是哀怨的心情,在一听世子妃来了之后,瞬时烟消云散。
地处遥远,他们或许不知世子妃之名,但也知晓她是医圣卿洛的孙女。卿家世代为医,纵横驰骋医界,世子妃来了正好是他们的希望啊!
“来人!开城门!”守城将领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在下面大开城门。
原先凄厉的哭声愈发响亮,伴随着吱呀一声。门缝一点一点开启。里面哭闹的百姓不顾兵卫的阻拦冲了出来,哭天抢地神色惊恐,牟足了劲往外跑。
“放箭!”又是一声令下,从城门上架起了不少弓箭,对着那些百姓毫不留情地射下,箭无虚发,一招命中!
前冲的身子霎时一顿,汩汩鲜血从体内涌出。卿黎怔怔地望着瘫软在地的人群,始终忘不了那一双双绝望而悲愤的眸子。
前面冲出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歼灭,而后面那些惜命的也霎时停下了脚步。满身的狼狈以及眼中蓄满的泪水都像是在控诉着他们的罪行。但最后的最后,也仅仅化为无声哭泣!
“你们这是干什么!”高荏被这幅场景刺痛了双眼,美眸充血凌厉地瞪视着城楼上的兵卫。
地上渐渐流淌出来的鲜血艳丽而诡谲,带着世间最苍凉的温度,冷地众人背脊冰凉。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般残忍!这些人,何其无辜……
守城将领并未回答,只挥了挥手。立即有人将那些新鲜的尸体拖进城中。
卿黎清晰地看到城内有个焚炉,而那些被射杀了的百姓一个个都被丢进了焚炉之中,任由他们的亲人伙伴在一旁失声痛哭。无人理会。
一盆盆冷水被泼在地上,冲刷掉了被鲜血染红的痕迹,可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还有焚炉里传来的焦味都在昭示着方才的一切……
“呕……”
随行侍卫中有人忍受不了,弯下了腰干呕起来,而这一点似乎起了连锁反应,引得大多数人纷纷恶心呕吐。
卿黎冷眼看着那些人的举动,如墨双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听着这些绝望的嘶吼呐喊。内心的震撼以及波动只有她能够了解。
兵卫禀报了知州,很快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带着吃力的步伐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他低下头,对卿黎行了一礼。“滁州城知州应天海见过世子妃!”
在他的身后,一些百姓挣脱了兵卫的钳制,冲到了应天海身边,扑通跪下,使劲地磕头呐喊。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我没有得病!放我出去!我没有得病……”
“我的孩子死了!大人,我的孩子死了!”
……
口口声声悲彻入骨的控诉,出现在每个悲痛绝望的脸上,他们一下一下地磕头,青灰的石板路上染上点点猩红,头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在血红色夕阳之下,如曼珠沙华一般绽放,苍凉洪荒,天地齐哀,草木皆悲!
城外的众人听着他们的痛苦哀嚎,如霜刀雪剑片片割裂,震撼到脊背冰冷,压抑到手脚麻木,却……无能为力!
是的,疫情之下,只有封闭全城焚烧尸体才能阻止扩撒,而他们,无能为力!
……
卿黎一行人被安排在了知州府住下。比起外面的鬼哭狼嚎,知州府里安宁了许多,但是毕竟闹着瘟疫,府中之人还是没精打采,一个个面容憔悴身形消瘦。
所有轻微的疫病患者都被关进了祠堂,回春堂的大夫们已是竭尽全力控制,然而也只是在尽量拖延着。
患者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还是慢慢消磨生理机能,渐渐枯竭而死。
卿黎方才已是诊断过几名病重的患者,他们的脉象很奇怪,既像伤寒,又像麻疹,还有点红皮黄胆的味道,就像是,各种出现过的疫病混在了一起集体爆发,结果已是可想而知。
通常这种情况下,卿黎也只能一步步试,各种能够治疗的方法用上一用,再通过效果判断用何种方式为妙,于是针灸用药,好不容易试了个遍,已是后半夜了。
她和众人回到知州府上时,早已是浑身疲惫,而知州府此时依旧灯火通明。
应天海和应夫人一听下人传报,忙走出将卿黎迎了进去,一边说道:“世子妃忙到现在,还未用膳。下官备了些粗茶淡饭,为世子妃接风洗尘。”
两人脸上都可以看出倦意,便是再怎么强颜欢笑。眼下方的乌青和面上的憔悴都遮掩不住,且卿黎也敏锐地发现。他们的脸色都有些蜡黄发青,不是重病的结果,更像是营养不.良……
随着两人走进了宴厅,一桌子酒菜已是备好,鸡鸭鱼肉样样不缺,只是这量,却比寻常来说似乎少了点……
“如今滁州瘟疫,所有往来的贸易都被阻断。城中资源有限,实在让世子妃见笑了……”应天海讪讪地笑了笑,沧桑的脸上有些微尴尬。
卿黎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依偎在应夫人身边的以为七八岁女孩身上。
瘦瘦弱弱的她正满脸的困倦,与其他人一样,面色蜡黄,将原先水灵粉嫩的脸衬得毫无神采,但特殊的是,她的目光正盯着桌上的一盘鸡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还时不时咽着口水。
应夫人发觉卿黎正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又一见她这时的失态,忙低声道:“月儿。不得无礼!”她嘴上教训着,但却同样很心疼,只能转过头讪笑道:“小女应月不懂事,世子妃莫怪。”
卿黎自然不会说什么,走到她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问:“想吃鸡腿吗?”
应月的眸子瞬间闪闪发亮,很想点头,但一看娘亲虎着脸。又忙缩了几分,躲到应夫人身后。嗫嚅道:“不,不了。爹娘说,那是给贵客吃的……”她嘟起小嘴,目光却仍是锁着那鸡腿不放,眼中带着淡淡的委屈。
“月儿!”应夫人微恼地唤一声,这孩子真是……尽会胡说!
卿黎心中一叹,起身将那盘只有几只的鸡腿递到应月面前,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说道:“月儿是吧?想吃就吃,不要管那么多……”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不该受这种苦的……
应月呆了呆,看向卿黎淡笑的脸,还有她眼中浅薄的鼓励,竟是鬼使神差拿过一只,又见卿黎毫无反应,立刻大口大口咬起来,生怕她改变主意不让自己吃。
“月儿!”这回连应天海都觉得失礼了!他就不该让这个丫头出来!
应月一听父亲的低吼身子一颤,咬着鸡腿的动作一滞,眼睛立刻小小的湿润了,很快便有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世子妃,下官管教不严,让世子妃见笑了!”应天海一脸羞愧,拱手说道。
卿黎安抚地拍拍应月瘦弱单薄的肩膀,无奈道:“应大人,令爱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这般亏待她了……”
若是这个年纪因身子不好落下什么病根,未来再要补救可就难了!
她站起身,叹息着摇了摇头,“如今城中资源如何匮乏其实我心中有数,应大人这顿接风宴恐怕都将知州府的底子都榨干了,如此劳民伤财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拿起桌上盛满的一碗米饭,卿黎笑道:“这一碗饭可以煮好几碗粥,大人与府中之人怕是天天都以稀粥为食,既然如此,也不必对我多做优待,便与你们一样吧!”她来这里可不是来享受的!
应天海一惊,立即拱手道:“世子妃,你乃千金之躯,万不能受这种苦!”卿家的家底可是数以万计的,世子妃更该是没有受过累的人,他也不能怠慢了人家不是?
“应大人……”无奈扶着额,这人怎么这般古板呢?现在非常时期,居然还在意这些!
随意笑了笑,“皇上分派的物资再过至多五日便到了,若是如今弹尽粮绝,难道你要我们日后和你一起喝西北风?”
“下,下官……”
应天海词穷的说不出话,而卿黎恰好接了上,“皇上既是派我前来,自然得为你们排忧解难,若是额外添了麻烦,又该让我如何交代?应大人莫不是想将我推入火坑?”她调侃地说道,对付这种人,只能硬着来!
“下官惶恐!”应天海头低了下去,心中当然知道世子妃这般讲无非是想说服他,也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只是……“世子妃,这样岂不是太过委屈了您?”
毕竟是京中娇生的小姐,要她受这种累,他如何能过意得去?
委屈?卿黎失笑。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把她当成娇滴滴的柔弱千金呢?
“我是无所谓的,应大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她又转向了身后那群人,笑问道:“怎么样?要你们吃些苦,可是愿意?”毕竟她也不能完全决定别人的不是?
“愿追随世子妃!”
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亮而果决,卿黎也是满意笑了,再转向应天海道:“如何?应大人可还有所顾虑?”
“多谢世子妃!”应天海满心激动。世子妃这般通透,又如此平易近人,乃是滁州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