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一醒!医生!醒一醒!”
睡眼惺忪意识朦胧,能听见两个年轻姑娘的叫喊。
“医生!听得见吗?医生!”
“醒过来!醒过来!”
是熟悉的无影灯,这还是马奎尔第一次躺上手术台——
——在生命的弥留阶段,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台大卡车撞飞了。
从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护士丹妮。
“马奎尔主任流了太多的血”
“要我来吗?我?”
“你有主刀经验,马奎尔一直都把你当做接班人来带。”
“我不知道.我害怕.我.”
“他有一部分脑颞叶坏死了,使用万灵药救治之前,必须切掉这些烂掉的脑子,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医生的手法和他的求生意志,丹妮!”
手术室里鸦雀无声,手术室外人声喧闹。
各个猎团都派出了话事人,要来看望马奎尔·哥本哈根,这位外科医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小护士丹妮正在做术前准备,她紧张又焦虑,和第一现场的两个灾兽混种问起马奎尔主任的伤情。
“他是怎么受的伤?”
丹妮必须搞清楚马奎尔主任肉体的伤害来源,确定身体中没有其他致命的异物阻塞血管,确认心智状态和灵能相关的杂项。她反复观看马奎尔主任留下的外科手术笔记,一次次复核流程——这些笔记是马奎尔跟随父亲在地下世界行医治病的绝技,此时此刻要用来救治他本人。
荷莉:“我和她打起架了!”
本妮:“我什么都没看见呀!”
荷莉:“她突然就发了疯,说剑柄不见啦,剑柄不见啦!”
本妮:“我一路找出去,跟着布条找到湖边小屋,就看见他坐在码头前边。”
荷莉:“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啦。身上全是血,房子里也是血,有好多好多虫子。”
本妮:“是我报的警,我喊的救护车。贝洛伯格不希望他死,我不敢给他做人工呼吸,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窟窿眼,我怕一碰他,他就流更多的血咧!~”
荷莉:“不知道为啥,过了几分钟,他又开始咳嗽,然后仰面躺下了。”
这番意义不明的话语在丹妮耳中听来,也能抓住一部分重要的信息——
——马奎尔主任进入濒死状态之前保持坐姿,下半身的血液没办法到达头颅,肺里的血污使他条件反射一样的抽搐咳嗽,恢复意识的一瞬间,这位壮汉就像是在挣扎求生,保持平躺的姿态,心脏开始泵动,大脑再次开始工作,为医务所的救援队伍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丹妮立刻进入手术室提刀救命。
她没有着急去处理马奎尔主任的颞叶损伤,先是逐轮割开老马身上的衣服,将三十三个创口暴露出来,紧接着切开老马的两条股动脉,就看见触目惊心的淤血团块,把影响心血管系统的所有隐患都排除,她已经满头大汗,像是在用绣花针给豆腐雕花。
理清神经和血管,清除伤处的碎骨和木屑,逐次用万灵药浇洗,同时提起骨锯进行开颅作业。
颞叶在颅脑的外侧裂下方,也就是耳朵的侧方偏后脑的位置。这里不像天灵盖和颅骨的结构,是一块相对完整的骨头。发生坏死的脑区是右脑的颞叶,丹妮已经跑完了大脑泄压的程序,脑积液和血从马奎尔光秃秃的头皮溢出来。
这时丹妮的动作要非常快,下刀的手法要足够精准,要胆大心细。
她瞪大眼睛,连续高强度的除杂流程使她心力交瘁,她在和死神战斗,她与马奎尔有了类似的体验。
剖开颞中回部分发白的脑区,其中坏死的部分已经开始溃烂,受到圣乔什·乔里斯的沸血诅咒,这部分脑区已经被煮熟了,如果再慢上那么一两秒,马奎尔要当场暴毙。
那是魔鬼操纵两条行尸走肉,两张嘴同时高速咏唱出咒死的魔法。
丹妮一手持刀,一手拿捏住万灵药喷笔,这种喷笔工具可以将药液以微米为单位的厚度对伤处进行高精度修复操作。
她得确保自己的手足够精巧,颞叶的坏死区不过一公分宽,五毫米左右的深度,可是颅脑的损伤如果处理不当,会彻彻底底将一个人变成精神失常的怪物。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毛囊和骨骼,反复清创修复脑区,整个过程又快又好,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能独立完成的手术。
“活了.活了活了,眼动正常了。心率也正常了,血压正常脑波都正常了!正常了呀!”
丹妮的语气发怵,在扫尾阶段依然死死盯着马奎尔的脸,用余光偷偷看向脑波频谱和心电图,拨弄马奎尔主任的眼皮观察生理状态。
另一个疗养病房里,挤着艾克·马登斯一家人。还有通灵仪式的另外两个受害者,都是猎团的孩子,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哎呀呀”莉莉娅太太刚刚醒过来,就开始懊悔恼怒:“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这回翻车啦!”
艾克小子是最早醒来的那一个,他在木屋旁边的野地里醒来,只剩下半个躯干,身体和草木树丛长在一块,万灵药的神力把他重新拉回人间。由于身体中还有异物,送到医务所之后免不了皮肉之苦,要把体内过敏源都排除。
他浑身上下都绑着绷带,有大小不一的创可贴,体内的泥土和虫尸已经取出来了,在白夫人制品的疗愈之下,眼球刚刚重新长出来。
“妈!我们被魔鬼附身了!是马奎尔医生救了我们!”
索菲亚的两条腿高高挂起,万幸的是,这位年轻的孕妇保住了肚里的孩子,虽然被圣乔什剁掉了四肢,她受到的灵能污染反而是最轻的——没有和血肉魔像合而为一。
“答应我,你们一家子的冒险精神用在别的地方行么?”
另一边,奥斯卡收到了月河湖畔通灵事故的消息。
他作为青金半狼,依然要赶往现场狠狠加班,张从风还是没有醒——可是奥斯卡没有理由继续在停尸间逗留,这事情也分轻重缓急,拿出更多的触媒库存加固守护神法阵,他又跑了一趟。
从月河湖畔的小屋搜寻灵灾痕迹,确定灾情,做完这些事,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
期间奥斯卡不断的给猎团集会所的工作人员打视频电话,要猎团的守卫看住张从风的肉身。荷莉小妹迟迟没有回复消息,这让奥斯卡越来越焦急——张从风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第二天的正午十二点,集会所吹进来一股温暖甜腻的风。
从下水道井盖爬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灵体幻身,它浑身上下沾满了狰狞可怖的肉条和内脏,重新回到人间时,它抬起铁臂,将头顶的肉块翻开,凝固的血痂里露出一对绿油油的猫眼。
江雪明再次回到停尸间,是一肚子的火。
他确实打穿了整个狱界,从灵薄狱一路往下,穿过其他八个奇形怪状的空间,从这个混沌的大漏斗里通过了最底层的“小孔”,那感觉就像是钻过直肠,钻过了一头巨兽的产道。
整个过程难用语言去描述,是打打杀杀,没有休息的时间。
地狱的诡异灵魂们在互相伤害,互相取悦,互相交媾着,不眠不休的体会痛苦和欢愉。越往下灵体的数量就越少,这巨大的漏斗状坡道好像没有尽头,其中强大的恶魔领主们划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见了这诡异的钢铁猫咪,都是不讲人话,立刻想要比划两下子。
雪明当然不会惯着这些恶魔,比划两下就比划两下——他没多少文化,除了万物大裂里记载过的魔鬼界名流,还有许多认不出来,不知道名字的魔鬼。
犹太神话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他这一路揍了二十多个大型单位,一百七十多个人形单位,还有其他小魔鬼数不胜数。
他就认识两个熟面孔。
一个是西南邪风帕祖祖,有狼身鸟爪四翼蝎尾的奇怪邪神,还有一条蛇形的√巴和两对羽翼。
它能带来瘟疫和不幸,同时也是孕妇的守护神。
另外一个是拉马什图,是狮首鸟爪鹰翅驴嘴的怪胎。是残害孕妇和胎儿的女妖。
这些魔怪像极了奇美拉缝合怪灾兽,或许是在更早的蛮荒年代被人类送上神坛,在狱界得到了邪神的神位。
这俩魔怪一直在暴狱中互相撕斗,由于地狱的特殊环境,这些灵体身上的伤痕不断的愈合再生,雪明上去好心好意的劝了一架,现在两头怪物的邻里关系应该变得和睦一些了。
越过最底层的叛狱——
——江雪明从这产道一样的狭间小径里挤出一个猫脑壳,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猎团集会所外的大马路上。
天变成了地,地也变成了天,他再次低头看去,似乎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下水道的铁楼梯和轰隆隆的水声。
他回到停尸房附近,那曼陀罗花瓣所造的护卫阵已经失效,变成了一个六星六角的高级精神力防护阵型,狼哥在停尸房的各个位置放置了四元素和三元质相关的灵媒。这一套护法阵应该下足了血本——可是依然有不少小魔鬼蹲在法阵之外的墙体间,在火化炉和廊道旁游荡。
他往肉身去,这些宵小之辈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吓得身体开裂,魔怪化为一滩橘红色的泥泞,与大地母亲重新合为一体了。
肉身在雪明的眼里还是那个鬼样——
——他的物质身体就像是一副软趴趴的虫茧,保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直到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血肉和碎裂的皮肤再次愈合,两足传出剧烈的痛感,这对腿脚已经在酸液中浸泡了几个小时。
“嘶!”露易丝都快睡着了,她一直抱住张从风的手,握着男巫干枯的爪子,不敢松开。
“呀!你醒啦!”
“啊”江雪明感受到了自然重力,就像是从大海里爬回岸边,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他抱着腿脚,将焦黑发烂发臭的两足从脸盆里提出来,紧接着用白夫人制品治疗伤势。
奥斯卡收到消息时,急匆匆的赶回停尸间,刚一进门,就见到张从风神父神态悠然自得,似乎已经无病无痛,正在烧水煮茶。
“你回来了?”奥斯卡将信将疑,不敢第一时间撤走法阵的灵能触媒。
江雪明给狼哥倒茶,眼里都是疲惫,这是他第一次灵魂出窍,感觉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两腿有大部分神经末梢完全坏死,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是我。”
奥斯卡立刻问:“我不信,你给我舔一口。”
江雪明:“你有个阿拉伯国籍,你老婆体味比你大,你想找个除掉臭腺的姑娘。”
“别说了别说了。”奥斯卡立刻喊停。
江雪明推杯送盏:“你的HC卡号是.”
奥斯卡:“停!停!你们这些做心理医生的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隐私?”
证明了身份之后,狼哥想不通了。
如果没有真名实姓,要把灵魂从灵薄狱中带回来那是非常难的事——
——这位神秘的东方人难道还有什么秘法?
“我老家有个说法。”江雪明看穿了狼哥那点小心思,“玄猫可以辟邪,露易丝是个好灵媒,她救了我呀。”
奥斯卡依然将信将疑,眼里都是不信任:“哪儿呢!哪儿跟哪儿呢!你自己爬回来了?”
江雪明:“还有个说法就是,只要在家里准备一头鸡,天亮了,听见鸡叫,我跟着这叫声一路走,就能走回来。”
奥斯卡不理解:“我这儿也没给你准备鸡呀!”
从集会所的大堂传来本妮小姐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似乎又发病了。
“枪匠呢!枪匠!我要见枪匠!如果不能嫁给枪匠的话!我的灵魂都要受到玷污了!~我不干净了!”
雪明拍了拍大狼的肩——
——这回依然要踮起脚,奥斯卡实在太高了。
“听见没?”
奥斯卡还想争辩什么——
——毕竟公鸡才会打鸣。
可是张从风挥了挥手,压着狼哥的臂膀,把茶杯送去狼吻,一切都尽在不言中,要狼哥别再追问下去。
等到神父一瘸一拐的走出门,那两条腿受了酸液的侵害,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奥斯卡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背影,怎样都无法说服自己。毕竟他第一次见到枪匠时,那个人走得又快又稳,每一步都像进攻态势。
小黑猫露易丝凑到奥斯卡身边,她只有一米六,手里的男巫臂膀递到狼哥面前,反倒是吓了狼哥一跳。
“卧槽!这什么玩意。”
奥斯卡已经完全忘了,这是他自己的东西,毕竟他的库存太多,忘记点什么很正常。或许这次离奇的经历,也很快就会忘掉了。
露易丝骂道:“我怀疑这神父在骂我!”
奥斯卡:“他怎么你了?”
露易丝:“他骂我是鸡!他怎么能假定我的物种!”
一周之后,这是初春之前最后一次进山的机会。
马奎尔·哥本哈根已经完全康复,他坐在月河湖的码头边,和神父一起钓鱼。
两个中年人过着慢节奏的生活,开始唠叨起一些家庭琐事,讲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废话。
“你把那条黄金手臂丢进湖里了?马奎尔”
“是的。”
“你不怕打捞队再把它捞上来吗?”
“当时情况紧急,如果医务所的人,还有兵站的人找到它,我怕圣乔什·乔里斯再次复活。”
“做得好。”
“我做得好吗?”
“你做得好!你做的好呀!”
“我真的做得好吗?枪匠先生?”
钓竿动了那么一下,但是江雪明没有起杆,他依然看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湖泊,似乎眼神都没有变化过,一本正经的讲起另一个事。
“书到了,米米尔温泉集市的快递真厉害,敢在封山的时节跑货车。”
“哪本书?”马奎尔好奇的问道:“你在说什么?请正面回答!”
“你一定用得上,或许你已经用上了。”江雪明笑呵呵说道:“就是那本——”
“——颅脑损伤。”
马奎尔:“别再骂我了”
江雪明:“医务所的老中医奶奶身体还健康吗?”
马奎尔:“受了点惊吓,她老人家还觉得挺新奇的,一直都在问你的事。”
江雪明:“奶奶关心我?”
马奎尔:“毕竟是你救了她。”
江雪明:“那车不错。”
马奎尔:“我喜欢中国车,便宜耐用。”
江雪明:“我送你一辆。”
马奎尔:“开玩笑吗?”
江雪明指着湖边小屋旁侧的大马路,跟着《颅脑损伤》一起来的,还有一辆崭新的坦克300。
“我不喜欢你那个配色。”
马奎尔:“也不用送我粉色的吧?!喂!”
“其实它没有粉色这个型号,出厂可选色就那么几样。”江雪明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亲手喷的漆。”
这么说着,雪明提起钓竿,那鱼钩上挂着一串钥匙,送到马奎尔面前。
“来,外科医生。”
马奎尔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远方的捕捞船终于从烂泥里,把伐木工狄更斯的遗骸抱到甲板上。
他听见狄更斯的家人们突然爆发出热烈的庆贺,还有一阵阵哭喊声,笑声是多年以后与至亲的奇妙重逢,哭声是生离死别的瞬间,终于亲眼看见父亲、儿子、丈夫的尸身。
他只觉得屁股疼,那种幻痛一直伴随着他,是灵体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从灵薄狱里一路飞升,几乎疼得髋骨发炎,疼得两腿打颤,座椅上有熊熊烈火——他就坐在烈火之中。
马奎尔·哥本哈根拿走了钥匙串,其中还有一颗黄澄澄的纯铜子弹吊坠。
“好,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