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算做选择吗?”
昆吾凝视着傲狠明德最锋利的刀子——他渴望这支利刃。
“如果你不选,我就帮你选了喔。”
继续在这混沌人世熬下去么?继续留在这铁锅里,替犹大管教肉狗?
这对昆吾来说是一种刑罚,是一种剥皮拆骨割肉剜心的疼痛。
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不是香巴拉的土著。
他把泰野乃至整个东大陆的人都当成蛮族,当做一种生存资源——
——哪怕昆吾妻妾成群,没有生育能力的他,自然不会有家族后代,也不会有任何文化意义上的传承。在犹大眼里,这是一个打工几百年上千年都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任何威胁的工具人。
可是现在,事情出现了转机。
枪匠没有死,活蹦乱跳的出现在王大民面前。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如果能将其收至麾下,哪怕是活捉了,用[逆天改命]的能力去控制他,慢慢折磨他,总有一天,昆吾能利用这把刀子,慢慢回到文明世界。
他实在太想回去了,想得发怒发狂。
倒不是莫名其妙幼稚天真的思乡之情——对于这头怪物来说,家乡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想回到凡俗世界的理由有很多很多,非常实在。这家伙一眼就看得出枪匠是什么类型的人——因为他们都一样,是踏踏实实的日子人。
王大民发自内心憎恨着香巴拉。
他对这片大陆上诞生的所有生命,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更别提同情。
“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昆吾如此说着,心中想着。
要有一个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大房子。
要有一栋防潮的靠海别墅,厨房里有鸡精这种工业品,有冰箱,还要有可乐。
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
连上无线网就能打开手机,看看世界遥远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
想开车去澳大利亚环岛自驾,从日出跑到日落,再从黄昏跑到破晓。
昆吾
你已经不怕太阳了!因为[逆天改命]的特殊灵能!
这众生共业的伟大力量让你能够直面阳光!
你还需要什么呢?距离这些简简单单的美好!距离这些事物还有最后一步!
——拿到枪匠这把刀!你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粪坑一样臭不可闻的地方!
“枪匠,如果人不能独立自主的下决定,就只能听别人的命令。”昆吾一点点往芬芳幻梦的射程探过去:“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更明白——这只是一笔交易,只可惜我们没有什么情分可以谈。”
“从你魂威的拳头里,我能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独。”
“恰好我也拥有这种孤独,我希望能与伱合作。”
“如果你执迷不悟,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恐怕我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因为你面对的,是我这几百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二十多代家业和家人——是无数元质堆砌起来的血肉城池。”
“这把道德圣剑握在我的手里,你要是宰了这一城的人,以后在大夏你寸步难行,再也别想抓住犹大——你敌不过我的。”
眼看昆吾一步步逼过来,雪明无法呼唤灵体——必须立刻开始挣扎。
他喘着粗气,尽量缓解负面情绪,阻止心率过高带来的猝死风险,在死门状态下贸然进行剧烈活动也是一种苦难,一种极刑——那感觉就好像熬了几天几夜的脆弱肉身,立刻投身于百米跑道的最终冲刺里。
枪匠依然没有回话——他不打算和昆吾多说什么。
这妖道机灵得很,要按照百目魔头的诓骗流程去对付昆吾?那是异想天开!
眼下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逃!
“你真的要逃走吗?”恰好这个时候,帝江老妖在雪明的袍子里开口讲话了:“我可以帮你,小伙子。梼杌帮不上这个忙,我倒是能帮你一把。”
这凶兽语速极快,在雪明落难之时送来及时雨,意思很明确了,肯定要雪明付出代价。
“把身体交给我,我来处理这个妖道。你的蓝量见底,可我还是满电状态呢。怎么样?我助你渡劫,你也要表表心意嘛”
雪明没有理会帝江的花言巧语,和穷奇一样,这传销话术他听得耳朵生茧,不想再浪费时间。
昆吾突然动了起来,因为枪匠动得更快!
这妖道大惊失色,只怕枪匠逃远,离得近了才能感觉到这位战士气息紊乱进了死门,可是维持死门状态还有如此恐怖的移动力么?好强大的战斗意志!
只见黑袍僧人翻过门廊护栏蹬墙爬上二楼,昆吾甩手打出去一把石子,这脱手的碎石就立刻成了催筋断骨的暗器,砸在枪匠背脊——这家伙居然完全不受影响,从黑袍里溅出来点血花,像一头灵巧的燕子飞走了!
昆吾跟着一路穷追不舍,在街巷之间流窜。心中冷哼道。
“跑?!我看你能跑哪里去?区区肉体凡胎要和授血之身比耐力?”
追到一处锻刀门户,名为[郑氏金刀铺],昆吾跟进大院里,看见瓦顶上狂奔不止的枪匠,心中有了把握,这附近没有落脚点,再往城南跑,就得下房了。
可是没等昆吾得意太久,眼瞅着枪匠又原路跑了回去,他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昆吾的耐心一下子被消磨大半,他没那个背生两翼的轻身本领,想要上房肯定会慢人一步,再跟这小子跑一回么?
容不得昆吾犹豫,眼看枪匠又翻回饺子食铺二楼,挂着晾衣杆跳到临街的长巷翘顶,跑起来两脚好像飞一样,鞋跟都不沾地。
昆吾终于想通了,他顺着金刀铺子的墙角慢慢翻上屋顶,要在楼顶截住枪匠。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他被甩下八十多米远。
这段距离好像天渊之隔,再怎么追也追不上了。
昆吾本就没有枪匠灵活,他去跳巷子翻墙壁,在独木桥一样的院落瓦顶之间快速奔走,为了维持身体平衡就已经尽了全力,根本就快不起来。
一路跟出去半里多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酒楼。
“人呢?!”昆吾跟丢了,但是没有气馁。
枪匠跑不走的,这酒楼里里外外都围满了好事民众,要是逮住这黑袍和尚,绝不会让他跑走,他还躲在酒楼里,只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昆吾起初没有进门搜房的意思,在二层露台看了一会。
可是等了一分钟,他猛然醒觉——
——犹大提供的情报还讲过,枪匠能够控制睡眠时间,只需要十五分钟的无梦睡眠,就能保持两小时的精神活动。
“这家伙在拖延时间!他赌我不敢进去?!”
昆吾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分多钟,他立刻冲进酒楼,逐次踢开大门去查房,从一楼查到三楼,来到关香香所在的客房时,已经过去整整十分钟。
他恼怒至极,心防已破,大声骂道。
“贱人!枪匠来过这里没有?!”
关香香吓得花容失色,听不懂昆吾的话。
她只知道张从风这个名字,哪里晓得什么枪匠呢?
“教主.您问甚么?您问的是谁?”
“就是替你出头的那个贵人!那个和尚!”昆吾本就不打算下杀手,要活捉枪匠,他也不好调度府兵来办这个事——因为太守就是他的监督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犹大都能通过太守侧面了解昆吾的想法。
“见过!”香香立刻答道。
“在哪里?!废话少说!讲不出来我杀了你!”昆吾厉喝道。
香香指着窗户:“跑走了!跑走了!教主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他!”
昆吾上前狠狠亲了一口香香,想从信息素里找到些证据。他疑惑的盯着床上虚弱无力的赵剑英,这汉子似乎醒了一阵,疼得翻来覆去,已经盖上被子睡死过去,看不见正脸——
——寻到床前,他去床下看了一眼,从香香嘴里尝到了一点恐惧心,一点点侥幸。
昆吾不相信这个女人,可是床下也寻不到人,于是要掀被子细看。也闻到一股血腥味,确实就是刚才丢石子作暗器留下的伤害,枪匠真的来过这里!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阵阵惊呼,昆吾立刻跑到窗边详看,就见到黑袍僧人撞开人群,跌跌撞撞的往前逃。
“好!他没有睡觉!没错!没错!”
“他怎么可能有这个闲工夫睡觉呢?他不敢的”
昆吾感觉胜券在握,立刻追了上去。
他感觉步子越来越轻快,心情也越来越好,一想到几百年里受的委屈,这妖道心中莫名悲愤,居然有点想哭了。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我从一个文明社会,一个充满了秩序的美好人间,突然就被狗老天丢到这片荒野,老天爷问过我了么?它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本来我应该过上舒舒服服的普通生活,一下子把时间倒转他妈的几百年!
几百年!哪怕在这里做王爷!做驸马!做将军丞相!做一个土皇帝!生活质量也完全比不上现代社会里朝九晚五的普通人!
想凑出一桌合口味的菜,我他妈得跑两三个镇,还得担心瘟疫,担心食材不够新鲜!
想穿一身漂亮衣服,要提前半个月订,还要等运河潮汛,看老天爷的脸色。
想出去走走,我的天哪这个烂到发臭的泥巴路,一天到晚就看着野地的树林草木,要去路边拉野屎。
靠着这颗脑袋成家立业,最后变成授血之身,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受罪打工。
我要逃出去!我要从这个笼子里逃出去!回到地面去!
昆吾没有跑多远,只隔了两条街,六百来米的距离就能逮住这黑袍僧人。
“对!你没有力气了!你不该有力气!”
他愈发确信,枪匠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只要招呼夜叉妹钻进这家伙的肚子,接下来的一切都很好办——把枪匠送去阴阳乾坤庙,假以时日用心调教,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要反抗犹大,翻身做主也不是不可能!
回到胶漆黏米的装修工坊门口,回到香乡铺子街道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昆吾也不着急,他知道鹰就必须熬一熬——不熬他枪匠,恐怕会阴沟里翻船被啄瞎眼睛。
“跑呀!怎么不跑了?!”昆吾叫嚷道:“你转过身来!看我一眼!”
黑袍僧没有应,僵硬的矗立在牌楼旁,再也跑不动了,身体虚弱得几乎要瘫下。
“哈哈哈哈哈!兄弟!你说你折腾个什么劲呢?”昆吾笑呵呵的说着,慢慢接近:“绕了那么大一圈,还不是要落到我手里?”
等到昆吾做足戒备,走到这黑袍僧身边,小心翼翼提防魂威。
“你”
他的眼神由喜转惊,由惊转怒,最后破口大骂。
“他妈的小贱种!你敢诓我?”
赵剑英披着僧袍,剃了个光头——
——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强打起精神,看着“未来的家”,看着那间刚刚装修好的小房子。
不过五十来步的距离,走过两个巷口就到了,钥匙他还带在身上,可惜香香不能一起回来。
“你他妈骂谁贱种”赵剑英从怀里掏出刀来,与仙人逞凶斗狠,做足了面子功夫,可是一点里子都没有,“狗杂碎你爷爷我就在这里,想害我想害我.你.”
张贵人逃回酒楼时,一头栽在床上,赵剑英马上就醒来了,他迅速换上僧袍,用这把水果刀剃光了头发,发疯一样的爬窗下楼往外跑。
上一回是贵人给他修面,这一回是他自己要出家。
“他妈嘴倒是够硬的!”昆吾立刻振臂挺身,唤出夜叉妹,要拿剑英的命运作谈判筹码,要继续把持道德神剑绑架肉票来威胁枪匠:“[Change the Destiny·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你胡说八道甚么!妖魔!你看清楚!”赵剑英吼叫道:“凭什么改我的命!你凭什么!狗杂碎!”
他拿住小刀对着心门要害狠狠刺下!再也不想拖累张贵人,因为欠的债已经够多了!他还不起了!
四散喷溅的鲜血飞起两米多高,扑到昆吾脸上,把他的脸都染成一片红色,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的心破了一个大口子,和剑英一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了。
“神经病”昆吾一时气短,擦干净脸面之后,就望见这瘦得不成人形的汉子在地上蜷缩挣扎,心血喷射出骏马形状的模糊轮廓。
“神经病吧.”
“为什么呀?我又没想杀你.”
昆吾一点点后退,他被吓着了。
“不可理喻呀!喂!”
他扯来路边看热闹的人,随手抓了一个。
“喂!你说嘛!我又没想要他死他.他怎么突然就.突然就自杀了?”
没等路人答话,这昆吾又开始自言自语,再不敢和剑英失血失明的眼睛对视。
这是生命弥留的最后几秒,他不敢看。
“都是他自己的错嘛!莫名其妙的.”
“他自己蠢,他.如果世界上都是他这种人,那岂不是要灭种了?”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都是他不好!为什么你们不说话?为什么?我是名门正派!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嘛.”
和雪明后来推测的侧写画像一样——
——王大民是个日子人,哪怕已经变成了授血怪物。
他与其他会盟成员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太像人了。像普通智人那样易碎,丢不下感情。
这种事情要放在其他零号站台里,恐怕各个教团教主光之翼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这些怪物的血早就凉透了。
街坊邻居们知道剑英要成亲,在阴阳乾坤庙的安排下,大家都盼着这桩亲事——与这对新人常常串门联络,互相讲起家里长短,还有心大的叔伯羡慕剑英这体格,惦记上赵家的好血,要提前把娃娃亲都配好。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只见到一个皮包骨头的赵家男儿,在门楼前刺心自杀,血都溅到牌匾上边。
众人都不敢讲话,只有死一样的沉默。
昆吾的脑袋里起了钟声,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挣脱命运的钳制,一辈子追逐着自由,要做天上的鸟,要当云里的龙。
剑英当着他的面,骂他狗杂种,然后一刀砍断了他的魂威,砍碎了锁链。
这使他心神俱损,甚至出现颓废老态——
“——明明有那么多条路你不选?!难道我对你不好么?不给你面子么?”
“很简单的事情嘛!你帮帮我!你帮我一把!”
“大家都有好处!我不会亏待你的呀!”
昆吾走到赵剑英身边,想从贴身衣物里掏仙药——是货真价实的万灵药。
“我再救你一次好不好?再救你一次,给你一个机会。你一定要说声谢谢!听见了吗?说多谢昆吾哥!说呀!”
他脑子转得飞快,又变成凶恶面相。
“你想死?问过我了么?你问过我了吗!!!”
剑英已经是满脸死相,眼睛也完全发黑,瞳孔扩散。从喉口发出一句临死之前的狂吼。
“江雪明!!!————”
刀还没拔出来,心室瓣膜破了,这鲜血跟着心跳和吼叫一起往外狂涌。
“一笔勾销了!”
“江雪明!”
赵剑英终于知道张贵人的真名,也仅仅是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听见了这个名字——他总是被骗,被欲望勾来引去,被各种各样的妖魔蛊惑,被天灾人祸一次次夺走生命里重要的东西。可惜他并不勇敢,勇敢起来时,也没有梼杌来保护他,没有童话一样的祝福。
等不到昆吾去救,也等不到[Change the Destiny·逆天改命]的锁链重新扣在他身上。
剑英狠下心,照着骑士战技的刺割刀法,狠狠拽动把柄,顺着肋骨行刀横剖,拔出刀来就看见两个死神——黑白无常拍他肩,他马上离开了肉身。
再看昆吾手忙脚乱的扶尸体,倒灵药,赵剑英的尸身一动也不动,妖道魔怔愣神。
“死了?死了?”
昆吾把剑英的尸体翻来覆去的,心口的伤已经愈合,他想找到其他伤口,但是这副肉躯已经没有灵魂,没有任何东西了,变成了空壳,不断流出屎尿来。
“死了?呵呵”
昆吾只觉得可笑,他又开始流眼泪,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为什么!
“死了?只能死么?哈哈.呵呵只有死路一条么?呵呵呵”
没错——
——他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