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从囚犯到大学助教,初中毕业的李成,一顿饭的功夫就完成了这个转变。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三年牢狱生活都没有改变这个陕北山沟沟里出来的淳朴孩子,可就这吃顿饭的功夫,他的人生观已截然不同……
周晓兰突然大哭起来,窗外是大雨倾盆。夜打芭蕉,李成就这样在电闪雷鸣中抱了周晓兰一夜。
三年后。
东州火车站。
日头正毒,从闽南开来的绿皮车缓缓停靠在灰色站台,看起来像条长长的毛毛虫。虽然不是五一,也不是春节这样的节假日,却反常的拥挤。
绿皮火车已经越来越少了,速度也越来越慢,因为要给新上线的高速列车让道。但是坐的人反而越来越多,毕竟论票价,这种没有空调的车最便宜。随着CRH专列越来越多,绿皮车显得越发拥挤,老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有人把CRH调侃地称为耻辱号。
好一会功夫,乘客渐渐散光了。一个年轻人最后才从火车上下来,悠哉悠哉的样子。穿花格子衬衣加厚棉裤子,衣服虽有些褪色,却干净整洁,这大热天的,头上竟然一丝汗迹也没。衣领扣的整齐,文质彬彬的,看起来就像是农村来的大学生。
在太阳的照耀下,年轻人的头皮幽幽地闪着青光,那是种常年理光头才会有的颜色。站台上的小偷地痞们眼毒的很,一看就知道这人刚从号子里出来,招惹不得。
这人叫李成,至于身上穿的不合时节的衣服,是入狱前的。总不能披个囚服回家吧,再说想穿囚服出狱,还得问狱警同不同意呢。
李成本是个农民,祖父是个秀才,从小也念得四书五经。但后来父亲得胃癌死了,便辍了学,到东州做个民工,就在工地上干些翻砂浆贴瓷砖之类的活。因一次舍不得买矿泉水,在销金湖摘荷叶舀水喝,跟保安冲突起来,被弄进派出所,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流年不利,在拘留室里跟人打架,把一个混混错手杀死了,被判过失杀人5年。
古人说的好,祸兮福所依,幸运的是在监狱里被一个怪老头看上,说李成资质好,传了他针灸和一门黄庭养气功。怪老头是世传的中医针灸大家,犯人们包括狱警都敬称他为林医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弄进来。
林医生说这门家传功夫是为了针灸而练,针灸可不是拿根针扎扎就能治病的,没有内家功夫,扎的再好也是白搭。这门功夫,专门开发人体潜能,锤炼经脉内气。因为针灸讲究眼快手稳劲准,这门功夫,强调的是心意身三合。李成炼到后来,发觉自己五感越发灵敏,眼手身协调性极强,竟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监狱里打架是家常便饭,一次一个叫刘扬的散打冠军也打不过他,而李成可是从没练过武术的,这令李成隐隐觉得这门功夫不是那么简单,也因此爱上了武术,和刘扬成了好朋友。
在号子里,杀人犯算得上是地位高的,李成又跟林医生学了针灸,里面缺医少药,一众犯人都不愿意得罪两人。因此虽没有自由,李成的日子过的也算是滋润。
林医生是有大本事的人,名声在外,狱长经常请他到外头出诊,作为徒弟的李成也跟着见识了不少病例,到得后来李成真气大成,经验也足够了,林医生不太乐意动,便基本由李成代劳了。
李成判的是五年刑期,在监狱的表现也算不得优秀,更没钱来打点关系。至于他减刑两年的原因,还是出来时狱长告诉他,他才知道。
有一次出诊,李成曾治好了一个老头的偏瘫。当时李成施了两次针,效果很好,老头开心的很。封了个红包给李成,李成推托说号子里要钱没用,没有收下。
现在回想起来,估计是那老头不愿欠他的人情了。李成只知道老头姓田,其它的狱长不愿多说,便也没问。
摸了摸口袋,身上只有500块钱了,李成摇头苦笑。田老头是一番好心,可李成也不急着出狱,号子里只要做工勤快,饭就管饱。再说李成还想跟林医生继续学习针灸呢。
可监狱不是旅馆,要你进来你必须进来,要你走你一天也不能多呆。
铁锅里蒸汽腾腾,浓白的汤水翻滚,好像经年没有换过。通风不好的面馆里氤氲着煤气味道,食客们越发的憋闷,每个人都急急的吃,急急的走,一如东州的节奏。
桌子油渣渣的,凳子油渣渣的,李成青亮的头皮也油渣渣的。下火车到现在,他转了六个工地,没一个工头肯收他。包工头们一见他的光头就直摇头,推口说人够了。李成也能理解,工地上是非本就多,非亲非故的谁愿意雇有前科的人。
小碗拉面四块钱,李成抹了抹嘴,意犹未尽。他舍不得吃6块的大碗,这点钱要省着花。
从面馆出来,已是天黑了,好在东州的桥洞他当年睡过不少,熟门熟路的能省下一大笔住宿费,500块钱还能顶些日子。
丁桥,四年前,李成在东州的第一夜,就是这里。桥洞还和四年前一样,不同的是河水腥臭了许多。稍作收拾,李成开始了针灸练习,拿了把针往自个脑袋上扎得不亦乐乎。
行行都有道,要针人,先针己,这是针灸师傅的职业道德所在。拿自己做实验,一是更能练手法,因为针自己要难些;二是施针在自己身上,更能体会针的劲道,强弱,深浅,以此提高技术。刚开始的时候李成扎的是手三阳足三阳,到后来这门黄庭养气功越发深厚,手足经脉全通,便开始扎头部,头部乃是浑身百脉汇聚之所,凶险无比,历来是针家大忌。李成小周天老早通了,因此无妨,只是拓展一些络脉。
不一会李成头上已经密麻麻插了一排针了。真气上行,逆冲经脉,如此大约半个时刻,李成觉得有点累了,睁开眼来,只觉得夜晚明亮了许多,这是真气刺激松果体的功效,李成到也不以为意,练习结束正打算起针的时候,李成听的桥顶一阵尖利的刹车声音。
“车祸?”李成打算翻上去瞧瞧,头刚抬起来看见一个女的跌撞在栏杆上,看样子在被人推打。那女人一边哭一边骂,却被人煽了一耳光,推搡中女人的项链掉下桥来,李成眼尖,一手抄住。
“妈的臭婊子,给你脸不要脸!老子花了十几万买花篮,你当你镶了金边啊……”噼里啪啦又是一顿耳光声传来。
“王总,别打我了,钱我还给你好嘛……”女人呜咽道。
“嗨!”李成实在是听不下去,吼了一嗓子:“上面的哥们,打女人可不地道啊!”
“少你妈管闲事,个臭要饭的!”中年男人大着舌头骂骂咧咧,明显是喝高了。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变成目瞪口呆。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人烟稀少,路灯昏黄,中年男人看见桥边翻上来一个青皮,这没什么奇怪的,可那光头上居然插了十多根针。
李成开始拔针,拔了没几根,半边脸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就像中风一样。李成笑了笑,可只有半边脸的笑容把两人吓的够呛。
女子口中的王总以为撞鬼了,一激灵酒也醒了,跌跌撞撞的冲上车,留下一地尾气。
女人揉揉肿起的脸,刚回过神来,就看见李成在起针,长长的针从头皮里钻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发亮,女人只觉得脊背发凉,扭头就跑。
李成大叫:“嗨!你的项链……”
李成挥了挥手中的项链,女人却越来越远,晚风中高跟鞋踢踢踏踏,仅余了些香水味道,李成怅然若失。
赵若安是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大内科主任,曾经是。
作为医生而言,只有55岁的赵若安虽不算年轻,却也远未到退休年龄。突然内退,跑出来开诊所是意料外事,院里众多同仁却认为是情理之中。早先竞聘院长那会,他和外科主任钱德明是热门人选,两人间的斗争也趋向白热化。后来钱德明胜出,卫生局党委给出的理由是钱德明学术水平在赵若安之上,国际上发表了若干篇SCI论文,而且启用年富力强的钱德明显然更迎合党政干部年轻化的潮流等等。
总之赵若安没竞上院长。虽然他的职位还是大内科主任,钱德明见了他也一如既往的叫赵老师,人前人后均是如此。可赵若安总觉得钱德明的声音表情透着一股子假劲,就像王熙凤的热情一样。
赵若安很是郁闷,熬了这许多年,眼见着能成婆婆了,却碰上了人事制度改革。这光景,光靠资格老已经不管用了,干部讲究年轻化,学历讲究博士化,要跟国际接轨嘛。可怜的赵若安连英语都没学过,那时候大学生学的都是俄语,他们这代人就像苏联一样,前面加了个“前”字,都他妈成过去式了,还接个球的轨。
“真是时也运也命也”,崇拜曾国藩的他内心以此自我安慰,然而成王败寇的惯性思维已然成了他的心理阴影,心下郁郁的他告病内退。钱德明假模假式的挽留了一番便在申请上签了字。
没过多久赵若安就开了个诊所,尽管医术不怎么样,开了几十年太平方的他在东州还是具备相当的群众基础,况且到诊所看病比去医院要便宜的多,于是一些老病号都跟了过来,生意热闹非凡。
开诊所的起因是太闲了坐不住,开了之后却又发现太累了受不了。在医院的时候什么琐碎事情都有护士打理,在诊所一切都必须亲力亲为,这让赵若安很不适应。于是他寻思着招一个帮工,打电话跟老婆商量了下,老婆大人的指示简洁明了:只准招男的。赵若安放下电话苦笑。
李成戴了顶帽子,像个伤风病人一样坐在赵若安对面。这是他花20元巨款在跳蚤市场买的,号称是正宗的高尔夫球帽,李成并不懂这些,这只是他找的能最大限度地遮住一头青皮的帽子。
“天太热,就剃了光头。”李成讪讪笑道,他注意到了赵若安的眼神。
“以前干什么的?”
“老板,我以前是工地上干活的。”
“叫赵老师,不要叫老板。怎么不干了哪?”赵若安低头前倾,视线越过老花镜片的上方盯着李成,他一直觉得这样更能给人以压迫感。
“干活砸了腿,好了以后使不上力,干不来力气活了。”李成随口撒了个谎,神情泰然自若。
“喔!认字算数行嘛?”
李成楞了一下,老头还真把他当农民工看了,尽管他本来就是,可还是有点被轻视的感觉。“老板,哦不,赵老师!我学过针灸。”
“针灸?!是不是还会拔火罐啊?”赵若安哈哈大笑,“学针灸应该去英国发展嘛,西方人信这个啊。不过这里行不通。”他认为这个年轻人顶多也就是在乡下跟人学了点推拿火罐的土办法,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止住想说话的李成,“具体工作就是收拾打扫,帮人拿药,收钱找零。还有出诊的时候帮我拎拎东西……”
“一个月1000,不管住,午饭晚饭和我一块吃,我老婆每天会带饭过来。怎么样?”
“好。”李成瘪了瘪嘴应了声,牢饭没得吃了。此时此刻,赵若安才是他的衣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