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霍正源只觉得自己点背命苦、时运不济。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想要前所未有的硬气一次、彻底展现自身魄力,结果他所碰到的对手皆是周尚景、朱和坚、宋承仁这样的强势大人物也就罢了,做事之际更是意外频发,不断考验着他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
尤其是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棘手至极。
赵俊臣交代给郭敏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霍正源一直也没有追究打探,但他毕竟是一个聪明人,心中早就有所猜测。
这段时间以来,南洋海盗突然间不再收取明朝远洋走私商人的保护费,频频劫掠明朝走私海船,而且每次劫掠事件皆是发生在郭敏从霍正源这里支走了大笔银子之后。
这样一来,明朝的远洋走私商人们纷纷是损失惨重,也彻底失去了单干独行的勇气,或者是选择加盟了霍正源所组建的远洋舰队,或者是索性把自己的远洋海船折价卖给了霍正源,让霍正源所主持的远洋计划愈发是进展顺利。
而且,自从胡枭进入南京城之后,就一直紧跟在郭敏身边,当郭敏与霍正源汇合之际,霍正源也亲自召见了胡枭,两人稍稍交流了几句。
以霍正源的眼光见识,很快就从胡枭的言行气质之中,判断出此人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大概率是悍匪之流。
再看胡枭的皮肤状态,肤色棕黑却不粗糙,显然是长期曝晒于阳光之下、生活于湿润环境之中,所以胡枭不仅是一个悍匪,而且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山匪、河匪,而是一个海盗!
总而言之,霍正源虽然没有刻意打探郭敏的机密任务究竟为何,但他已经隐隐猜到,郭敏的机密任务大概率是与境外海盗有关系,而胡枭等人就是郭敏所暗中联系的海盗一员。
这种事情,不仅是霍正源看出来了,欧阳博大概率也猜到了,但他们二人皆是看破不说破,依然是假装自己毫不知情。
但现在,这些海盗竟然在南京城内一口气杀害了十好几人,绝大多数死者还是宋家的家仆与护院,而且这些海盗动手杀人之后,就立刻躲到了霍正源的临时住处……
这般情况下,霍正源自然是不能再装湖涂了!
一旦是让人发现了自己包庇海盗的事情,必然是会引发一场大麻烦。
最重要的是,说不定还会让人顺藤摸瓜,发现了自己手下幕僚暗中勾结境外海盗劫掠明朝商贾的事情!
到了那个时候,霍正源的远洋计划必然是要遭受重挫,他自己也将要彻底身败名裂!
想到这里,霍正源自然是大为惊慌。
这还是因为霍正源并不清楚郭敏的任务全貌,若是霍正源知道了郭敏的机密任务之中,不仅是包括了勾结境外海盗劫掠明朝商贾之事,还包括了秘密联系荷兰东印度公司、私下购买枪炮火药等等的事情,只怕是霍正源当场就要被吓破胆子,好不容易才展现一次的硬气与魄力,也当场就要消散不见。
深吸一口气之后,霍正源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那些海盗……我是说那些来历不明的恶汉,他们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欧阳博答道:“那些恶汉现在皆是惊慌失措,不断恳求咱们一定要想办法庇护他们,把他们安全送到南京城外。”
霍正源冷笑一声,又问道:“郭敏是什么意思?那些恶汉是否可以随意处置?
所谓“随意处置”,其实就是杀人灭口!
对于霍正源而言,目前的最佳处理方式就是尽快把这些海盗尽数灭口!
虽然霍正源也有办法掩护那些海盗从南京城脱身,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抓个现行。
相较而言,还是杀人灭口的手段更为合适。
只要把这些海盗尽数灭口,就可以杜绝各方势力顺藤摸瓜发现更多不能曝光的事情,霍正源也才可以真正的再无后顾之忧。
欧阳博显然是明白霍正源的意思,点头道:“郭敏的意思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恶汉皆是可以随意处理,杀人灭口也无妨,我也已经派人去购买了一小包砒霜待用……
只不过,那群恶汉的头目,也就是那个胡有义,性子极为油滑奸诈,只怕是不容易下手,而且这些恶汉一个个皆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行事之际更是肆无忌惮,一旦是咱们灭口之际被他们发现了破绽,只怕是就会立刻遭受反噬!”
霍正源目光一闪,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先不要下手,待我回去之后见机行事!你先去稳住那些恶汉,不要让他们心中起疑,同时还要全力隐藏他们的行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咱们包庇他们的事情!
南京城内发生了这般大桉,南京官府一定会联合南京守军戒严搜捕,若是南京城的衙役守军们搜到了咱们的住处,你一定要态度强硬的赶走他们!以咱们的身份背景,拒绝官府搜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欧阳博点头答应之后,也转身离开了瞻园正厅。
*
就这样,因为易平、宋继诚、欧阳博、郭守忠四人的陆续闯入,以及这四人分别与谢庆、宋承仁、霍正源、朱和坚之间的窃窃私语,瞻园之内的这场夜宴也就毫无预兆的暂时中断了。
众位宾客这个时候也猜到了一定是南京城内发生了某件大事,所有人皆是相互议论、暗暗猜测,就连五天之后的那场公开论辩也不再受到关注。
再等到易平、宋继诚、欧阳博、郭守忠四人各自领命之后陆续离开,瞻园夜宴也终于是得以继续。
但这个时候,不论是朱和坚这位宴会主人,还是霍正源、宋承仁、谢庆等等这些宴会宾客,所有人皆已是心不在焉,急切想要结束这场晚宴、尽快脱身离开。
所有人皆是心意一致的情况下,这场晚宴自然是不会持续太久,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已是虎头蛇尾的宣布结束了。
却说,霍正源与朱和坚皆是心不在焉的相互告辞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瞻园,马不停蹄的返回了自己在南京城内的临时住所。
霍正源的临时住所,乃是城南僻静位置的一处中型院落,有七八间屋子,可以住下二三十人。
然而,当霍正源迈步进入院内之后,却发现院落之中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听不到,所有房间皆是熄了灯火漆黑一片,唯有正屋之中还可以看到灯光与人影。
见到这般情况,霍正源面色微变,当即是转身想要离开!
但已经晚了。
霍正源刚刚转身,就看到两名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经闪身于院门位置,挡住了自己的退路。
而霍正源身边仅剩的那一位随从霍长乐,也让一名恶汉用短刀抵住了脖子。
下一刻,院落正屋之中,就响起了胡枭的笑声。
“霍大学士,这里是你的住处,你为何刚来了就要走?心虚什么呢?”
说话间,胡枭已经迈步走出了正屋,大咧咧的站在正屋门口位置,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霍正源。
与此同时,胡枭手上还拎着一个小纸包,不断的晃来晃去。
看到胡枭手里的这个小纸包之后,霍正源又是面色一变,已是大致猜到了现在的情况。
很显然,胡枭手里的这个小纸包,就是欧阳博派人购买的砒霜,原本是想要用来杀人灭口,下毒害死胡枭及其手下海盗。
但也许是欧阳博做事不够谨慎,竟然被胡枭及其手下海盗发现了马脚,所以他们就当场翻脸、反客为主,强行控制了霍正源的临时住所与手下众人。
胡枭及其手下一众海盗,原本就皆是性情凶悍、武艺高强,而霍正源的手下众人,则是因为一场践踏事故与一场洪水之劫而死伤惨重,现在只剩下了六七人,不仅是悍勇与武力远远不及一众海盗,人数方面也处于劣势,自然是毫无反抗之力。
而霍正源这个时候返回住处,也就是自投罗网了。
想到这里,霍正源心中满是怨气,暗暗骂道:“欧阳博啊欧阳博!看你平日里做事也算是干练谨慎,为何在关键时候竟是闹出了这般纰漏!竟然让我身陷于海盗之手!当真是害死我了!”
实际上,霍正源的心中猜想并不是完全正确,也误会了欧阳博。
作为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一、现在的南洋海盗头目,胡枭可以安然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极善于出卖与背叛别人。
也正是因为胡枭极善于出卖与背叛别人,所以胡枭也一直提防着别人出卖与背叛自己。
当胡枭得知自己手下的海盗们在南京城内犯下一场大桉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霍正源、郭敏等人有可能会出卖自己、杀人灭口的情况。
所以,他首先是装作惊慌失措、毫无主见的模样,默许了欧阳博离开这里,赶去瞻园向霍正源通报消息,就是为了误导霍正源,让霍正源误以为他这个时候已经破胆失神,只是一心想要寻求庇护,霍正源也就会毫无戒心的返回住处。
而等到欧阳博赶往瞻园通报消息之后,胡枭则是迅速翻脸发难,率领一众海盗控制了霍正源的临时住所、挟持了霍正源的手下众人,再等到欧阳博返回这里之后,也当场就成为了胡枭的阶下囚。
再然后,胡枭搜身欧阳博的时候,又发现了欧阳博随身携带的这一包砒霜,也就证实了霍正源等人想要杀人灭口的想法。
也就是说,胡枭并不是因为发现了这包砒霜,所以才决定翻脸的,而是他抢先一步翻脸之后,才发现了这包砒霜的存在。
欧阳博做事之际并没有任何纰漏,只是完全低估了胡枭的奸诈与果断。
霍正源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表情变幻片刻之后,就主动走到了胡枭身前,皱眉厉声质问道:“胡有义!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这里可是天子治下的南京城!本官乃是当朝大学士!
你手下的那些人,原本就已经闹出了大乱子,本官原本还想着如何庇护你们,掩护你们逃离南京官府的追捕,却没想到你们是这般的无礼失智,竟然恩将仇报、反过来想要挟持本官!
但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失去了本官的出手协助,你们就绝无机会逃脱南京官府的追捕!你们现在的这般做法,是想要自取灭亡不成?”
胡枭讥讽道:“哈!没想到像您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竟然也愿意在关键时候出手庇护我们这些个小人物,而不是把我们视为麻烦、只想着杀人灭口,我还真是有些感动了!”
说话间,胡枭再次晃了晃手里的那一包砒霜,道:“霍大学士,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而我就是一个不认识多少大字的悍匪,但有些事情,反而是我这种悍匪更为精通!教您一个诀窍,用砒霜杀人的手段早就过时了,因为砒霜放多了会有甜味,放少了则是毒性不足,只需是尽快催吐就可以解毒大半,如今最流行的做法是把乖鱼的卵巢与肝脏混在食物之中下毒……哦,霍大学士您大概不知道乖鱼是什么东西,这是广东那边的叫法,江南这边应该是叫河豚!”
拆穿了霍正源的虚伪之后,胡枭继续冷笑道:“至于说我们恩将仇报……就在昨天晚上,我们这些人才刚刚冒着性命危险,从一场洪水之中救下了您的三位幕僚,所以‘恩将仇报’这四个字,还真轮不到我们这些悍匪……若论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我们可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对手!”
听到胡枭的屡屡讥讽,霍正源冷哼一声,完全不打算回应,只是冷冷盯着胡枭表演,也完全不觉得畏惧。
经过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霍正源这个时候已经稍稍恢复了冷静,也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之处。
现在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已经封锁了城门、正在全城收捕胡枭等人,胡枭就算是奸猾似鬼,这个时候也是寻不到逃路,所以他只能指望自己出面庇护他们、掩护他们逃离南京城。
这般情况下,胡枭除非是想要同归于尽,否则他就算是挟持了自己,也绝对不敢伤害自己,依然是有求于自己,所以这场挟持就只是胡枭讨价还价的手段罢了。
思及此处,霍正源也就不再胆怯,只是冷冷打量了胡枭许久之后,就率先迈步走向正屋,一边走一边说道:“去屋子里谈话吧!眼下南京官府正在全城搜捕你们,若是你们还想要顺利脱逃,就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否则我也护不了你们!”
说话间,霍正源已经迈步进入了院落正屋,然后就看到欧阳博、郭敏、钱伯道三位赵府幕僚皆是苦着脸坐在一旁,而他们身后则是各站着一名海盗持刀威胁。
看到这般情况,霍正源再次冷哼一声,然后就自顾自的坐在了主位之上,好似自己依然是这处院落的主人与掌控者。
见到霍正源这般有恃无恐,胡枭面色有些难看,只觉得进退两难。
就正如霍正源的推测一般,胡枭是一个惜命之人,他现在只盼着霍正源出手相助、帮他顺利脱身躲劫,所以他根本不敢伤害霍正源,也根本不敢与霍正源彻底翻脸。
文人与武人之间,向来是这样相互克制,有时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时候则是强人遇到官、有力无处使。
就这样,表情变幻片刻之后,胡枭也转身走到了霍正源的身前。
但这一次,胡枭已经软化了姿态,摆出了有求于人的模样,拱手道:“霍大学士,咱们之间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以您的身份地位,掩护我们逃离南京城一定是举手之劳,对不对?”
霍正源冷声道:“事情哪有这般简单!如今南京城内局势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本官也被不少人暗中盯着,甚至……说不定已经让人发现了你们藏身于此的事情!想要掩护你们逃离南京城,对本官而言也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胡枭也不藏着捏着,嘿嘿笑道:“虽然我与兄弟们昨晚曾是出手救下了您那几位幕僚的性命,但咱们都是很实际的人,我这个时候也不敢挟恩自重,所以……只要霍大学士您愿意帮助我们逃离南京城,那我也会付出报酬,绝对让霍大学士满意!”
霍正源微微一愣,问道:“报酬?你能拿出什么报酬?”
胡枭再次嘿嘿一笑,详细解释道:“事实上,昨晚的那场洪水,乃是有一伙人趁夜蓄意掘毁堤坝所致,而我的一位兄弟,就亲眼目睹了当时那一伙人正在掘毁堤坝的场景,还记下了那两个领头之人的身材相貌!”
听到胡枭的这般说法,霍正源不由是表情微变,神色也专注了起来。
胡枭又说道:“至于今天这场乱子,若是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我的兄弟们不知为何露出了马脚,被掘毁堤坝的那伙人给盯上了!
那些人皆是训练有素、武艺高强,您的三位幕僚们昨晚途径堤坝附近之际,发现道路泥泞有异常,就派了两个随从前往堤坝方向查探情况,却让他们迅速发现了踪迹,然后就是活捉、拷问、灭口,手法一气呵成,非常干净利落!
而我仔细想来,唯有掘毁堤坝的那一伙人,才有能力与我的兄弟们相互厮杀不落下风!也唯有那一伙人,与我们一样是心中有鬼不敢见光!所以,只要霍大学士您愿意协助我们逃过此劫,那我们就想办法为您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如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