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亦幻亦真

我想不到,埃里克抱着我,竟然丝毫不受我的重力所累,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很快,他走进宫殿的一个侧门,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我飞快地上楼梯。一层又一层,他的宫殿到底有多少层?为什么我觉得如同现代的高层建筑一般?他要抱着我跑到哪里去?没有电梯爬楼梯一定很辛苦吧!我听到他已经在喘着粗气了。可是,他根本没有慢下来,甚至越爬越快。

他又爬了几层,我感觉心头的痛渐渐淡去,我觉得我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我开始觉得干渴起来。刚才在岩石上和爱莉娅交谈的时间,本来已经是我可以在干地上停留的极限。对于人鱼来说,只要有大海的湿气,爬上岩石,耽搁一段时间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现在埃里克使我完全远离了海水的能量,我开始感到干渴和窒息。

爱莉娅跟在他身后,用人鱼的语言嘶哑地,无助地,一遍遍叫着,“你放了她,放她到水里去!”可是,埃里克不懂她的语言,他不理她,继续爬着他的楼梯。他痴呆的目光失神地望着前方,如同他根本不是埃里克,而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干渴中,眩晕中,我的神志已经渐渐不清醒,只是我模糊的视线依稀看到,埃里克终于爬到了楼顶,不再爬楼梯了。他抱着我推开一扇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的门,门打开时沉闷的吱呀声使我已经不太清醒的大脑如同被敲击了一下,我感到略微清醒了一点。

我知道,我的极限已经到了,如果再没有水,我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永恒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里。我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害怕死亡,更加不甘心的是,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威廉为我做出的一切牺牲岂不都白白浪费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努力睁着模糊不清的眼睛,死不瞑目这句话,到现在才明白了它的深意。我执拗地以为,只要我睁着眼睛,死神的阴影就不会罩上我。

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气。这个房间到底有多久没有人来过?

圆圆的月亮已经高高挂上了夜空,我的视线正好落在那巨大的拱形窗子外面的月亮上。顺着月亮的光,我感到埃里克抱着我,转了转身。

现在,我的眼前不再是月亮,而是墙上挂着的一副巨大的,几乎占满了一整面墙的油画。

刚过了满月时节,透过窗子洒进来的明亮的月光偏巧照在油画上,将它的每一抹色彩都照得轻轻楚楚。我张大嘴巴,一半是出于窒息,一半是出于震惊。

那油画上画着的,是威廉,拥着一个女人。

那画像太逼真了,画画的人一定是达芬奇那样的有神来之笔的大师。我的视线停留在画中威廉的脸上,他的琥珀色的眼睛,他的若有如无的微笑,和他那与我记忆中不大一样的白皙但并不苍白的肌肤...我觉得他立刻就要从画像里走出来。我正要去看那个画像上的女人,我的视线忽然变得一片昏暗。

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临死前,看到的,毕竟是他的脸。我开始感到我的灵魂开始从我的身体里撤离。

我感觉一团明亮的白色光团包围了我。

我不再觉得窒息了,不再觉得干渴了。我觉得全身上下都如同浸在一池春水中一般,舒服极了。

白色的光团渐渐退去,我感觉不到埃里克抱着我的手臂了。我发现自己站在地上,我的鱼尾巴不见了。

我四下环顾,风和日丽,只看到一片郁金香的花海,一望无际。

我迷惑地四下张望,周围满是红色,黄色,紫色的郁金香,被美丽的,深绿色的叶子衬托得格外美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沁人心脾的花香充满了我的胸膛。我忽然觉得快乐无比,好久没有用过双腿了,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奔跑!我刚要迈出一步,才意识到我穿着十分累赘的长长的,鼓囊囊的,厚厚的欧洲式的大裙子,根本不是方便跑步的。

我不管,提着裙子,我大笑着尽力向前跑,管他呢!

果然没跑多久,我就被我的大裙子绊住,向前倒了下去,马上就要和郁金香进行亲吻了。我看到自己黑色的发丝垂了下来。那几乎不像是我的头发,因为我的头发,没有这么多波浪。我明白了,这一定是个幻觉。大概每个人濒临死亡都会编织出一个幻境来自我陶醉一番。其实我一直想要烫一头波浪,可是我的好友琳达说,我这一头直发在美国的社会里与众不同,充满东方色彩,是难得的财富,我觉得有道理,便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这时候一双手臂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被稳住了,没有倒下去,我觉得一个人从我身后紧紧抱住了我,他的双唇贴在我的耳边,低声说,“看你还要跑到哪里!“

好熟悉的声音,好陌生的语言!

我回头,看到一双明亮的,充满生气的琥珀色的眼睛,满是笑意地望着我。我全身一震:威廉!他没有说和我一直在讲的大海的语言,他明明用的是人类的语言!

我不解地望着他的脸。他那张年轻的脸,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神却十分不同?威廉的眼里,永远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就连他眼里的笑意,都永远蕴藏着我看不透的悲伤。可是,现在,他天真地,快乐地微笑着,我可以看出他的微笑是那样得意和骄傲的,没有一丝伤悲。其实他这样的笑容才和他年轻的面容更加相配。原来在完美的幻境里,他应该是这样无忧无虑的。

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我满脸的疑惑,他有力的臂膀现在环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到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面对着他,我的心永远是不受我控制的!我听到他轻声说,“记住,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

这不像他讲话的语气!我认识的威廉,几乎是个沉默的人,他永远不可能和我说这种直白的情话!

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威廉面前,我觉得如同一艘漂泊的船,找到了港湾。我伸出双臂抱紧他,既然是个幻境,我何不努力享受?我是那样渴望过拥抱他,现在,在这个幻境里,我终于恢复了自己的原形,我终于可以拥抱他了。我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他温暖的体温,这一切,是那样真实,根本不像是虚幻的。

我流泪了。困在人鱼的身体里,我积攒了太多的眼泪。终于,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他,不但见到了他,还终于不再受困于人鱼的身体。终于,在我自己编织的幻境里,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拥抱他,而他,终于可以抛开一切顾忌,直白地对我说我是他的。我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竟然收不回。

威廉说,“一切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看,我不是找到你了吗?就算他把你藏到东方的丝绸之国去,我也会追过去!就算他把你扔进大海里,变成美人鱼,我也一样会把你找回来。他想要我的未婚妻,没那么容易!”

我睁大眼睛,这个幻境真有些古怪!他说的这番话,为什么在我听来如此奇怪,似乎蕴含着我不懂的天机?什么未婚妻?我不记得他向我求过婚呀!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不再说什么,他的头垂下来,他温暖的十指插入我那一头有波浪的黑发里。我的脸扬起来,望着他,他的脸如同一个艺术家雕刻出的完美的艺术品。我闭上眼睛,我的泪依然在不自控地流淌着,我感到他的嘴唇落在我的脸上,吸吮着我的眼泪,好久,他的温暖的嘴唇,几乎有些颤抖地顺着我的颧骨滑下去,滑过我的脸颊,马上就要滑到我的唇上,我口干舌燥,感到他的双臂将我缠得越来越紧,我抬起头去迎接他的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只听他喃喃地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天使,你应该叫安琪,你是我的安琪。“

什么叫“你应该叫安琪?“我的名字不就是安琪吗?我疑惑地想着,想要问他,可是我的身体不听话地软弱地依偎着他,说不出话来。他滚烫的嘴唇马上就要接触到了我的,因为我已经感到了他唇上的热气。

就在那一个瞬间,忽然一股强烈的水流哗地一声浇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忽然我如同从一个梦境中骤然惊醒一般,我的身体猛地一震,我的神志立刻清醒了过来。我听到埃里克惊叫了一声,他从手臂开始下半身都是湿淋淋的。我看到爱莉娅手里提了一个空着的水桶,整桶的水已经泼过我的身体,洒了一地。我发现我原来还是被埃里克抱着,我满身都是湿的,我那鱼尾巴乏力地垂着,可是那泼在我身上的水显然缓解了一些我的窒息和干渴。

我失望地摇头,我还没死,可是,我那美丽的幻境也随着我的生命的返回而烟消云散。那幻境中似是而非的人,当然已经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