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的话音未落, 我忽然听到得得的马蹄声。我回身望去,看到威廉正骑着我那消失了许久的小马,伫立在不远处的沙滩上。
他翻身下马, 跑向我, 将我一把拉住, 冷冷地看了一眼埃文, 看到他那一身的落魄相, 不禁皱皱眉头,有些关切地问埃文,“你没事吧!”
不等埃文说话, 我对着威廉大声说,“我只是想兜兜风, 跑到这里, 那马竟然自己跑了!碰巧遇到埃文, 就和他聊聊。他还说要把我送回去呢!”
埃文脸上勉强对我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他向威廉微微欠身,低声说, “殿下。我就不奉陪了。其实,我生了一场大病,好几天不能出门,今天好不容易好些,到这里来透透气, 想不到碰到了伊丽莎白。” 说完这番话, 埃文竟然连句再见也没有说, 就转身飘然而去。
威廉扫了一眼他的背影, 摇摇头, 问我说,“埃文怎么啦?”
我胡乱搪塞, “他不是说了吗,他病了一场,现在已经好了。”
威廉转过身来定睛望着我,拨开我脸上被海风吹乱的发丝,露出我那泪痕未干的脸,说,“不说埃文,你出来的时候,明明就不打算回去了!否则,这小马怎会自己跑回去,发疯般到处找我?”
我只好垂头说,“是埃文救了我,你放心,我改变主意了。”
威廉的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腰,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里冒出火来,“你知道吗,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威廉,我想通了,我不会寻死了,可是,你还是想想办法,让我离开王宫吧!就让天下认为我已经死了!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你难道要一辈子守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婚姻吗?”
威廉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恼火,又有些愤怒地说,“是埃文把这些念头塞进你的脑子里的吗?”
我使劲摇头说,“你不要胡乱责怪埃文。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明明是现实,只是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而已!”
威廉摇摇头说,“你要面对现实,好,就让我来告诉你如何面对现实。”他拉起我的手,找了一块巨大的干燥平整的礁石,坐了下来,我不由坐在他身边,大海就在我们对面汹涌着。
威廉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望着我,他清清楚楚地,一字字说。“现实就是,只要你活着,我就是要守着你。你是我的妻子也好,不是我的妻子也好,我不在乎。如果你一定要死,我会陪你一起去。所以,如果你想要我活着,就不要再去打自杀的念头!”
他这番疯话使我的心都痛了起来。我无法再和他辩驳下去。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我要放弃,也不急在一时。
威廉又加了一句,“如果你离开我的身边,没有书卷的保护,那个魔鬼岂不是立刻把你沦为他的奴隶?”
我的心战栗了一下,我无话可说,随着威廉,默默地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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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死之间,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我一直是一朵温室里的花,不是没有经历过苦难,而是从来不懂如何应付。遇到苦难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永远不是反抗就是逃避。我不懂得除了逃避和反抗以外,还可以隐忍。
可是那一天,自从在海边漆黑的礁石上遇到那落魄的,寂寞的,比我更加无路可走的埃文,我忽然明悟了:负担沉重和苦难有时候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功课。从埃文那里,我忽然学来了忍耐。
从那一天起,我不再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埃文是对的。我需要放弃的,是我的爱情。可是,埃文可能不知道,放弃一段没有回报的爱情,虽然艰难,却是一种解脱,可是,我要放弃的,不光是我的爱情,还有威廉的一片痴心,这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对于埃文,我以前有些惊讶,有些佩服,但绝对谈不上关心――像他这样一个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人,哪里还需要别人来关心?可是,自从了解了他的秘密,我便无法不痛惜,无法不关心他。我没有把发生在埃文身上的悲剧告诉威廉,只是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
日子一天天过去,埃文有许久都没有在任何社交活动露面。我还隐约听说,他整整一个月没有铸剑了。国王对此十分不满,说他持宠而骄,过于懈怠。我想过劝劝他向国王坦言他的意外,可是我想了想便明白,他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因着他的铸剑术而来,没有了铸剑术,他无非博得一些同情,然后便会被渐渐被天下遗忘。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当然宁可日以继夜地学习魔法,也不会任凭天下人同情和遗忘。
一个月后的一个舞会上,埃文竟然出现了。他显得更加消瘦,依旧穿着金丝银线堆积而成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袖子拖得很长,一直遮住他的手。
舞曲奏起以后,他根本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只是远远站在一边,如同一尊孤独的石像。几支舞曲过后,等到我空闲的时候,他忽然走上前来,对我做了个请舞的姿势。我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小心地隔着他的袖子托着他的手,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跳舞时的异样。埃文脸上浓重的伤感在暗淡的烛光下显得那样令人心酸,我一直沉默着,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他机械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舞曲结束,埃文沉默地转身离去,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可是压在他身上的悲哀和落寞使他那清瘦的身影显得那样不堪重负,我的鼻子忽然感到酸酸的。我忽然很想和他聊聊,也许那样,他会感觉好些。
我出神地望着埃文的背影,感到一只手臂环住自己的腰,我回过神来,威廉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边,正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我说,“你很想要他留下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音乐声响了起来。威廉优雅地带着我转了一个圈子,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他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自从他那天在海边救了你,他在你心中的位置就不同了。”
我有些恼火,“你真是不可理喻!何必计较埃文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那个位置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
威廉俯下身来,他的下巴几乎放在我的发际上,“真的吗?告诉我,我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位置?”
我微笑着,柔声地,虔诚地说,“威廉,你是我的光源。我生命中的快乐和希望都是因你而起。”
我感到他放在我背后的手臂将我拥得更紧些,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谢谢你,伊丽莎白,我还以为我只是你的痛苦之源。”
我的心中忽然一片悲凉。原来我即无法放弃自己的生命,又无力放弃对威廉的爱情。我怎样才能放弃他?放弃了他,忘了他,就等于说,我心中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在永恒的时间里,将渐渐成为一片混沌的空白,没有爱,没有痛,没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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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一年的日子在我的犹豫和不安中缓缓逝去。我们的婚礼眼看就要到来了。
过去的一年里,阿尔曼那个魔鬼钻了好几次空子,将我劫走几次。可是,每一次,无论他把我藏在哪里,威廉的书卷都如同一匹识途老马般将他飞速带到我的身边。
威廉的魔法日益精进,加上他的书卷和埃文给他的驱魔剑,阿尔曼竟然对他也无可奈何,不知不觉中,我对阿尔曼的戒心和恐惧也渐渐淡去了,就连他的诅咒都成为一种习惯。对于我的人生难题,我依然没有解决方案,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心灵的成熟,我不再整日哀叹命运的不公,也不再幼稚地寻死。对于苦难的忍耐力,使我的心渐渐平和谦卑下来。
这一年里,变化最大的人,是埃文。
威廉也许是对的。自从那天埃文在海边救了我,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就不同了。当埃文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全心全意信任他,可是,自从他和我分享了他的悲哀和他的软弱,他竟然渐渐成为了我的知己。这一年里,威廉为了准备登基,白日里忙碌万分。埃文通常会在我午餐或者下午茶的时候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他出现,我的仆人们便纷纷散去,我对威廉的驭心术早已见怪不怪,现在似乎埃文也有了类似的法术。
埃文再也没有在宫里的任何社交活动上出现过。他的手永远藏在长长的袖子里。独自面对我的时候,他偶尔会和我分享一点食物和饮品。他不用手,只是用法术令刀叉在空气中飞舞起来,将食物送到他的嘴里。
我时常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吃饭,心想,他和威廉都在学习魔法,可是,他们的法术又是多么的不同!威廉喜欢的是御风而行,凭空变幻出一片片美丽的光影,而埃文练习的却是如何用法术代替他的双手,他那双无形的法术之手,早已远远超越双手的能力。
埃文逐渐恢复了铸剑。他的铸剑术越来越精纯,几个月过去,他铸成的宝剑已经远远超过他用双手铸剑的时代。
随着铸剑术的恢复,埃文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他来找我聊天的时候,也渐渐和我谈笑风生了。我白日里,除了应付枯燥乏味的课程以外,埃文的偶尔来访也算得上是种乐趣了。
有一天,我心情好,不禁由衷地赞扬埃文,“你的魔法好像进步很快嘛!你铸的剑据说价钱越买越高了!”
埃文苦笑了一下,说,“我有个很好的老师。”
我的好奇心忽然苏醒了:“那个教你法术的魔法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埃文的目光似乎飘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永远是蒙面的,从来没有让我看到过他的脸。而且,他永远都是在深夜出现,又在太阳升起之前消失。”
我听来觉得有些古怪,不禁又问,“这个神秘的人是怎样找到你的?”
埃文说,“我铸成驱魔剑的那一刻,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他是天下宝剑的剑魂。他说,我的祖先的铸剑术其实是从他那里学到的。还说,他答应了我的祖先,会出现在他第一个铸成驱魔剑的后代面前,给他绝世的魔法。”
“剑魂”我重复着这个名字,觉得十分有趣。忽然,我想起一件事,不禁问,“埃文,记得你少年时好像说过,你的铸剑术不是来自一个天使吗?”
埃文耸耸肩说,“那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可是,我这个老师绝对不是天使!也许是父亲错了,也许是他在夸口,谁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我忽然想起那对阿尔曼收藏的美丽的天使翅膀,心中胡思乱想着,什么时候我可以有缘和一个天使面对面呢?
谈起他这位魔法师,埃文似乎并不很兴奋,完全不像威廉,每次提到那个拉斐尔天使,他的脸上都充满了崇拜和虔诚。其实他也只是梦到过那个天使一两次,根本没有见过他的真身。
我不解地去问埃文,“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天使?”
埃文的脸色忽然变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只是感觉罢了。”他沉默了一下,把话题转开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