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何谈别离

空荡荡的灵魂飘回了我的身体。

我还有残余的永生, 却不再有残余的爱情。

心灵深处,我感到满足而欣慰。阿尔曼已去,命运的轨迹已经逆转, 我的国家将迎来千年的和平。

睁开眼睛, 我看到埃文关切的目光和憔悴的面容, 看到我醒来, 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疲惫地伸出手来,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他的目光中,依然有超乎关切的情愫。

我对他微笑, 轻声说,“埃文, 等到威廉回来, 请你努力辅佐他。他需要你的帮助!”

埃文以为我在说胡话, 将我的手握紧些,说, “威廉已经去了,你要面对现实啊!”

我摇摇头说,“他会回来的,因为,我会将我永恒的生命送给他。”

埃文的表情告诉我, 他以为我还在说胡话。他忧虑地, 用安慰的语气说, “你休息一下, 我去去就来。”

埃文离开不久, 窗外的天空忽然变得雪亮,一双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凭空出现, 张开着,高高悬挂在空中,发着柔和的光芒。

白色的光团忽然打开了我的窗子。我被一阵温暖清香的风卷起,一直卷到天使的羽翼里。

我的眼前除了一团白色的光影,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许久,终于,我感到自己在那耀目的光影里缓缓从高空降落。

我的眼前,是蔚蓝无际的大海。

明媚的阳光在深紫色的海水上闪动,海上湿润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我的发丝,我的身体。大海温柔的呼吸似乎在为我叹息一般,轻声呼啸着。我转身,在我的身后,沙滩上,躺着一身盛装,双目紧闭,冰冷的威廉。

我低下头去,望着他平静如大理石雕般的脸。我和他诀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天空中,美丽的天使羽翼还在。一片纯白的,闪光的羽毛忽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中,变成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

拉斐尔美丽的声音在空中叹息着,“用天使的羽毛来割断你的血管,不会有痛苦。”

我微笑了一下,痛苦又如何?有什么痛苦及得上与他分离?

我在沙滩上坐下,轻轻托起威廉的上身,让他的头枕着我的腿,我的一只手握紧那把匕首,伸向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

冰凉的刀刃轻轻滑过我的手腕,一股清凉的感觉,果真,一点不痛。

鲜红的血立刻从我的血管里涌出,拉斐尔在空中轻轻扇动他的翅膀,我的血,不偏不倚地落入威廉微微张开的牙关里。生命开始缓缓离开我的身体,我只感到空虚和疲惫。

好久

我感到威廉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在那一刻,大海悲哀的呼啸声中,我忽然缓缓腾空而起。

死亡,原来是这样平和,这样美丽。

这才知道,我从来不惧怕死亡,惧怕的,是和他分离。

可是,我终于缓缓离开自己的身体,我终于,要和他分离。空中,我俯瞰着自己的肉身倒了下去。我手腕上的血,只剩下最后的一滴。

威廉的眼睛忽然慢慢地张开了,他的头还枕着我的双腿,他的视线接触到了我的空壳,立刻双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唇边还有我的血迹,他抹了抹嘴唇,他似乎一面在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面转过身来狠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可是,我只感到四周一片静谧,竟然什么都听不见。我飘到他的身边,我的手伸出来,如同一缕烟雾一般穿过威廉的身体。

我明明还在威廉身边,可是,生死相隔,他已经看不到我。

我看到他紧紧抱着我那具已经流干了血液的身体,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的爱情,已经被囚禁了。我只是望着他,平静,安详,心里只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我知道,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会成为最强大的君王,漫长的未来中,他会忘了我,重新找到他的幸福。

拉斐尔在等我,下一个轮回在等着我,一个没有他的轮回。

我正要离去,忽然看到威廉在我那冰冷的耳边似乎说了什么,然后,他抱起了我的尸体,向着大海走去。

他大概是要海葬我。

我笑了笑。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谁在乎何处是它的归宿!

威廉走到了海水里,却并没有放下我。

我眼看着他抱着那个死去的我,一步步向着浪涛的中心走去,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我跳了回去,飘在他头顶上,大声说,“你在做什么?”

可是,他根本听不见,根本看不见我的存在。

呼啸的海风里,飞舞的波涛里,他原本高大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瞬间,一个冲天的巨浪将他和我的尸身一同卷起,他消失在大海的漩涡里。

我慌忙飘走,开始在天空中急切地寻找拉斐尔的翅膀。我没有想到威廉会做出如此的傻事!他有永生之花的保护,他一定还活着,拉斐尔一定有办法救他出来!

我撞在拉斐尔的翅膀上,他悲悯的声音轻声对我说,“我们走吧!”

“可是....威廉怎么办?”我不放心地问着。

“他没事,你的永生之花已经给了他,其实,他已经获救了。”拉斐尔说。

就在这时,海天交接的地方,我忽然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凌空跃起,跳得比海浪还要高,那个人影落入海中的时候,我依稀看到一个鱼尾巴。

海里的人鱼,我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记得少年时,我曾经渴望过变成她们中的一个,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海里。

现在,这个少年时的梦想早已成为如烟往事。

我被拉斐尔的翅膀环绕着,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全新的轮回。

唯一知道的是,那个轮回里,不会有威廉,甚至不会有一丝今生的回忆。

――――――

我迷茫地从这段记忆里苏醒,水晶球里的时间竟然一分一秒都没有过去。

拉斐尔依然站立在我的身边,我的一只手臂环绕着不省人事的威廉,另外一只手臂,还攥着那已经被染得血红的衣襟,无助地试图阻止不停从他唇边涌出的鲜血。

威廉的呼吸已经由短促变得微弱,他惨白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他依然在流血,不停地流血。

我勉强将自己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转移到拉斐尔脸上,说,“我还是不明白,我的契约里,并没有规定要威廉先我而去!我从来没有选择过要他受伤,要他死亡!今日发生的一切,又和我的契约有什么关系?”

拉斐尔悲悯地望着我说,“你不明白,肉身的死亡,往往不是件坏事。比如,阿尔曼当年在你心上放下的诅咒,便随着你肉体的死亡而终结了。今生你就算还有一些关于它的记忆,那诅咒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效力!”

我沉思着点点头。的确,千年前,属于伊丽莎白的心痛,的确只剩下了一丝记忆的痕迹,早已不再像当年一般折磨我了。

拉斐尔继续说,“威廉虽然为你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他的血液里却始终有永生之花的残余,只有他今日彻底抛下永生之花,他才能无碍地进入新的轮回。安琪,正因为你的爱情已经开始复苏了,所以,他的灵魂才需要想方设法和你重聚!他会在灵魂的彼岸等着你,在下一个轮回里,你和他都将成为全新的灵魂,来生里,你们会无碍地找到彼此!无碍地共度一生!你难道不想和他团聚吗?”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和威廉重逢?与他共度一生?这是可能的吗?

“我不是要你将我的爱情囚禁起来了吗?”我问。

拉斐尔淡然一笑,“一千年过去了,我想,到了你重新选择的时候。”

原来是他!原来他打开了那个牢笼的大门!

我微笑了一下,依然有些困惑地问,“可是,拉斐尔,我不是永生的人鱼吗?怎能随他而去?”

“你当初进入了人鱼的身体,只是因为你的灵魂渴望遇见威廉!现在你已经遇见了他,你的爱情开始复苏,威廉的灵魂便开始抛下残余的永生之花,准备无碍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从此,你便不再需要这人鱼的皮囊了!今日,这水晶球里,如果你选择了你的爱情,旧日的契约便不复存在!你也从这人鱼的身体中获释了!”

我兴奋地望着拉斐尔,刚才还感到无助和绝望,现在,我心中忽然充满了盼望和期待。原来,威廉的血流干了,永生之花的残余才会完全离开他,只有这样,他才能进入下一个轮回,一个属于我们的轮回!原来宇宙间,生与死,福与祸,都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果然,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我的智慧和上帝奇妙的安排相比,又是多么有限啊!

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刚才的兴奋忽然冷却了下来。

“那么阿尔曼呢?我当年之所以让你囚禁了我残余的爱情,是因为它已经和阿尔曼的记忆和巫术融合在一起!”

拉斐尔点点头说,“不错,阿尔曼的灵魂在他当前的轮回里,变成了海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你对威廉的爱情开始复苏,阿尔曼的记忆和巫术便开始在海巫身体中恢复。“

我明白了。

难怪,刚刚见到海巫时,她只是个法术低微的巫婆。可是,渐渐地,她似乎在一点点恢复阿尔曼的记忆,她的巫术之精进,是一直令我不解的。

海巫就是阿尔曼。只是,她自己似乎还没有完全弄懂。原来,我的爱情虽然开始复苏,却和威廉聚少离多,没有完全恢复,海巫自然没有恢复完全的记忆和法术。

她说我欠了她一笔债,却不记得我欠了她什么。其实,我欠阿尔曼太多。他的永生之花,他的巫术,还有他千年前的记忆。

我战栗了一下,直视着拉斐尔那满是玄机和悲悯的眼睛,轻声说,“也就是说,我和威廉在一起的代价,就是阿尔曼卷土重来。”

拉斐尔点点头。

我有些焦急地说,“阿尔曼的记忆和法术完全恢复之后,还会像当年占领埃文一般占据埃里克的身体吗?”

拉斐尔又无言地点点头。

我咬咬嘴唇,继续问,“当年被我的契约逆转的命运的落石,不是已经停止降落了吗?”

拉斐尔说,“那是一千年前的事。千年中,这个王国里,又有多少全新的无知和罪恶,需要以苦难来清除啊!”

他又叹息了一声,说,“一千年过去了,我希望你明白,以一个人的灵魂之力承担起一个王国的苦难实在是太辛苦的做法!该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吧!安琪,你有你自己的幸福,何必过于执着呢?”

我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忽然想起我在埃里克的水池里听来的,国王讲过的故事。原来,那个故事不是一个笑话!原来,伊丽莎白和威廉果然都是囚徒,原来,我们的爱情果真与整个王国的存亡息息相关!

拉斐尔身上的白色光芒忽然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他伸出手来,放在威廉冰冷的额头上,庄重地说,“威廉的血,马上就要流干,安琪,你做决定的时刻到了!你是选择保持千年前的契约,还是选择撕毁契约,重新拥有你的爱情?”

我紧紧咬住嘴唇,感觉我的牙齿已经陷入自己的嘴唇里,我的口中感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我是多么渴望撕毁这个将我和威廉分离千年的契约!可是,我想到了埃里克,那个英俊纯真的王子,想到爱莉娅,我那美丽痴情的妹妹,和王国里所有所有的人。当年,阿尔曼至少还有威廉的魔法和埃文的神剑来对付。今日,这些人对阿尔曼是毫无戒备的。我无法想象,如果阿尔曼的记忆和法术彻底恢复,整个王国的命运会是怎样的悲惨?

我做不到。

我无法将这些人推入黑暗的牢笼,而自己和威廉幸福地度过一生。我知道,威廉也做不到。

我看了一眼威廉,他唇边的血,属于永生之花的血,还在不停流淌。

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问拉斐尔,“如果我选择了保持以前的契约,阿尔曼已经恢复了的记忆和法术,难道可以回转吗?“

拉斐尔叹息着说,“如果你此刻选择了旧日的契约,就意味这你将从此不见威廉,一切都将恢复原状。海巫还是海巫,你还可以作为人鱼生活在大海里。威廉虽然已经没有了永恒的生命,却不会马上进入下一个轮回。“

“他血液中残存的永生之花呢?”我问。

“它会留在他的身体里,保护他,直到他这一生终了。”

我叹息一声,心意已决。

“我选择保有旧日的契约!”我望着拉斐尔,坚定地说。

拉斐尔摇摇头,对我轻轻微笑说,好!

明亮的天使之光忽然照亮了整个房间,水晶球壁反射着美丽的光辉,威廉唇边不停涌出的血,忽然停止了流淌。天使之光笼罩了他的全身,红晕片刻间已经缓缓回到他的脸颊。

我知道,我该走了。

这一次,我不会像千年前一般,抛下所有记忆进入下一个轮回。这一次,我会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回到深深的大海里,独自面对永恒。我对他的爱情,将永远藏在我的心里,没有人会知道。

我深深地望了威廉一眼,低下头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小心地,虔诚地,将我的嘴唇覆上他的。

他唇边的气息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离开他的嘴唇,我站起来,向着水晶球壁走去。我的手臂穿过球壁,又变成了雪白的颜色。在我的头穿过球壁之前,我最后一次回头,模糊的泪痕中,我依稀看到,威廉的眼睛已经睁开,他望着我,柔情,渴望,疑问,不解全都纠结在他的目光里。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什么。

我不敢看下去,照直向外走去。我的双腿恢复成鱼尾巴的那一个瞬间,我听到威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安琪,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