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再没有去贵州饭店,也没去新月酒吧等地方。酒吧乐队的乐手们都以为她失踪了。
其实,她仍在城里。
因为她素来几乎不与人交往,只有王鹰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所以,一旦大家看不到她,就无法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互相打听着,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阿哈本能地杀了人,从此她将告别日日身在其中的正常生活,无处可去。她应该立刻消失,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世界很大,但全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方,她害怕。
她是如此矛盾,一方面,知道自己一定得离开金竹大寨,一定得去向外面的世界。而一旦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她又无比惶惑。她是从山里来的,是从自然中来的,她渴望城市,但在城市里她惶恐又孤独,人世的一切都会令她吃力,永远如此。
阿哈坚决不回金竹大寨,布摩也只好在城里住下来。他住什么地方,阿哈并不知道,但他随时可以将阿哈找到。
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之后,阿哈来到城市的人民广场,布摩在那里等她两个时辰了。身躯高大的他,戴蓝色头巾,裹一身蓝色布衣,蒙住半张脸,在这繁华城市的广场久久站立,像一根奇特的标杆,格外神秘,引起过往路人的注意。一些时尚悠闲的青年男女,聚集在不远处观察他,喳喳耳语。一两个外地游客,干脆过来请求,要和他合影,他没有答应,也不拒绝,仿佛听不懂他们的话似的。他的目光在蓝色蒙脸布上面闪烁,炯炯有神地张望,寻找阿哈的身影。
阿哈故意快要接近他了,才从人流中现身出来,突然站到他面前:“他们是不是以为你是外星人?”
布摩的头巾遮了脸,只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明亮深邃的黑眼睛,阿哈还是看出来他笑了。那永远是亲人疼爱、欣慰的笑容。
“他们以为我是行为艺术家。”
布摩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温情,抓住她娇小的两只手。白日的太阳底下,她看起来那么娇小和苍白,好似发育不良的孩子。他心痛得将她冰凉的双手放到中间的唇上。
“布摩,我看见你笑,就像喝了阿妈熬的鸡汤一般舒服。”
“闺女,是不是没吃东西?脸那么白!”
“一是没胃口,再一个,离开家,外面也没什么东西好吃。啊,太阳好刺眼!”
“不是太阳刺眼,是你缺少营养,孩子。土豆不见阳光,会发芽,你啊,不见太阳要贫血的。长长的夏天就要来到,明朗的日子已经开始了。如果你心里没有阳光,太阳也会将你的眼睛刺痛。”
“你不是奉命要带我回去吧?你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已经不配做金竹大寨的公主了。”
“在布摩的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公主,永远都是!”
“但是,我真的不能回去了。”
“孩子,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怎么样,布摩?”
“我想带你去参加查白歌节!”
“真的?”
查白歌节是布依青年渴望的节日,那是歌的盛会,也是爱情的盛会——在查白歌节上,妙龄男女将寻觅到自己的佳偶并私定终身。阿哈曾经一直盼望自己长大,可以去参加这个歌节。
“可是,布摩,我不能再唱歌了,我怕我的歌不再纯洁。”
“你永远是我心里纯洁的花朵,是布依人纯洁的花朵。”
布摩告诉阿哈,按照土司太太伶俐的安排,六月二十一的查白歌节上,阿哈到歌场上亲自相亲,届时,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也会来到歌场,和阿哈对歌。
“布摩,你知道,已经不会有人娶我了。”
“王姓后生一直对你情有独钟,我想即使他知道了,也一样会接受你。牧羊人爱他的羊羔儿,不会计较它是否受过伤。”
“我怕我会是一只找不到牧羊人的羊羔,注定要在山野里流Lang。”
“不会的,闺女,当你一出生的时候,天上的星辰就告诉我了,你是文曲星里最亮的一颗,人生之路会有曲折,但终究要发出最亮最迷人的光。为了你能够度过现世的坎坷,你阿妈在生邦之前怀过几个女孩,但都不足三个月就拿掉了。从你降临金竹大寨,你阿爸阿妈,我们所有人,都把你当成唯一的,我们的公主。”
“天,阿妈怎么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
“你阿妈也是天上的女子啊。”
“那么,布摩,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坎坷?”
“我天天为你祈祷。闺女,如果你听你阿爸阿妈的话,天鹅李村的王姓后生是会带给你幸福的。等他入赘金竹大寨后,你就像一个真正的布依公主那样幸福长久!如果……”
“那又怎样?”
“不单我要为你祷告,全寨子的人都要为你祷告。”
“我不能回去了,布摩,我真的回不去了,就算你们都不嫌弃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是从前那个洁白无暇的阿哈,山里的每一只鸟都会将它们看到的事情四处传播。”
布摩沉默良久,伸出他的水袖,将阿哈拥到自己身边,费力地、缓缓地告诉她:“我的女儿,这不是你的过错!上天让你以女子的身份生存,这不是上天的处罚,相反,是对你的欣赏和奖励,你要把它视为恩典,因为你是那么的美丽,森林里的孔雀见了你也会羞愧。至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它终究要发生,所不同的是由不由你选择,是不是你的期待罢了。如果你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你心里的痛苦就会一点点慢慢全部消失。”
“亲爱的布摩,为什么我会把握不住自己?为什么?我预感到了厄运,为什么我没有能力阻止它发生?”
“我的女儿……”
“我还担心,我心里的痛苦,会在我阿爸阿妈的心里百倍地发芽。”
“土司老爷和太太心地宽广,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幸福播种在你的人生道路上。”
“亲爱的布摩,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我是布依的女儿,但如果嫁给布依小伙,就给他、给布依人带来了耻辱。我不想嫁人了,除非嫁一个汉人,因为他们对这种事情的看法和我们是不同的。而且……”
“什么?”
阿哈沉默不语了。
“女儿,沉默会让我们彼此陌生的呀。”
许久,阿哈才贴近布摩,在他耳边低声说:“而且,布摩你不知道,我杀了人,我将他打死了。也许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我,不久,他们就会抓到我。”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确定他是不是已经……你不会杀人的,我已经为你掐算过,你这一生都不会伤害任何生命,哪怕是无意,都不会……我的心已经碎了,我又将它缝补起来;你年纪那么小,所有的伤口都将很快愈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的青春依然是无价宝。女儿,你就跟我走吧。”
布摩不由分说,带阿哈乘上去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兴义的公共汽车。
汽车离开云贵市后,开始往西南行,驶上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公路两边,是绵绵不尽的山野,草木葱茏,花朵芬芳。那漫山遍野紫色的泡桐花,像无数的笑脸,一路上对阿哈快乐微笑。阿哈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了。
布摩塞给她一包姜片,那是为了防止她晕车而准备的。
阿哈依靠着他,说:“亲爱的布摩,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从山上砍来很多泡桐树枝,剥了它们的皮,取出里面白色的泡棉,编织成星星和月亮,挂在我的窗前。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女儿,除了那些白色的星星和月亮,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关于金竹大寨的,关于高原……”
“我当然记得,好多好多。我记得五六月里,你带我们去山里摘野樱桃,红红的,酸酸甜甜,吃得小孩子们的牙都要掉了。还有,月里,你带我们去摘红子,汉人们叫它救军粮。我们摘了很多,每个小孩的篮子都满满地带回家,晒干后碾成粉,和豆粉、砂糖一起做成红子粑粑,那真是美味啊!我真相吃!”
“想吃就回去吧,我家还有呢。”
“不说这个了。布摩,给我说说查白歌节吧。”
“农历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我们布依族的查白歌节,就要在最大的歌场——离兴义市不远的顶效镇举行。三天之后,彝族的火把节也要在那里举行,这两个节日,太相似了,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查白歌节是怎么来的啊?”
布摩的声音回到远古时代:“传说中,顶效生活着一对布依族青年,男的叫查郎,女的叫白妹。查郎仪表堂堂,而且勤劳勇敢,有一身好武艺。白妹花容月貌,手巧心灵。他俩都有一副叫爱唱歌的布依人羡慕的好歌喉,而且才思敏捷,开口成歌。查郎和白妹互相爱慕,有心相与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一天,白妹只身一人越过一座山岭时,突然间风声大作,白妹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已向她扑来。就在白妹命在旦夕之际,查郎拍马赶到,一箭将虎射死,从虎口下救出了白妹,两人紧紧拥抱,倾吐了彼此的爱情。
“高兴至极的查郎,将自己亲手射死的老虎抬至场上,熬成了一大锅虎肉汤锅,邀请父老乡亲们共同享用以庆贺。
“听说白妹要嫁查郎,当地一个大富豪不答应,他想要越长越漂亮的白妹做自己的小老婆。
“白妹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了,富豪老爷再忍不住,派出家丁去抢白妹。查郎与家丁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被富豪老爷的家丁打死了。
“白妹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农历六月二十一日的这天半夜,她摸至富豪老爷的大宅院外,向他的房子投了一把火。当富豪老爷的房子变成了一片火海时,白妹飞身跳进了火海中。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们看见查郎和白妹手牵手地在火光中飞向了天堂……”
许久,阿哈才说:“亲爱的布摩,我想唱歌,为白妹唱一支歌,一支写给她的歌。”
“哦,那你得先写啊。”
“我会的,以后吧。”